这簪子还未刻完,边缘带着毛刺,上面的竹叶只刻了几片,如此粗糙还要送出来,那就是莫聆风也不知自己能否在堡寨活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这根簪子,心想原来真的没有万全之策。
虚弱地站了片刻,他收起簪子,从容和莫千澜告辞,没有接殷北递过来的油纸伞,而是一头走进风雪之中。
他没觉得冷,脑海中闪过在莫府读书时的一些琐碎片段,欢快、生机勃勃。
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莫聆风如此,他亦是如此。
第104章 消息
元章二十三年二月初四五更,天色未明,邬瑾挑了一担饼前往马场,天寒地冻,乱草伏于碎冰之中,河水干枯,河滩冻硬了。
此时马场有零星士兵来回巡逻,马场中奚官叉干草、提水、铲马粪,又有百姓出城,背着背篓,在离养马苑稍远之处捡马粪。
邬瑾踩过地上坚冰,发出碎玉之声,他抬头去看天边,眼中是霭霭浓云,矫矫飞鹰,似有濛濛细雪要下,几盏小油灯散落在养马苑中,如暗夜中几点疏星,在此旷野之中,也值得赏玩。
只是此时出现在马场上的人,全都无闲心闲情,更不能闲饮,对于此情此景,也只有冻手之苦。
邬瑾挑着箩筐喊了一声,几个奚官饥寒交迫,立刻跑了过来,各要两个饼吃。
箩筐里垫着厚厚的土布,外面也罩了好几层,饼也是一出锅就放进箩筐,邬瑾急急挑来,此时揭开土花布,里面的油饼还带着一丝热气。
油香散不出去,所有人鼻尖中闻到的都只有冷冽的风,但他日日在此卖饼,士兵们早已知悉,此时就有轮值的溜了过来,哆哆嗦嗦的也要饼吃。
不到片刻,饼就卖空了,邬瑾挑起担子,正要回去,一个汉子忽然从后头喊了他一声:“邬瑾?”
邬瑾扭头看去,还没看到人,那汉子就跑了过来,惊喜地笑了一声,又上下打量邬瑾:“邬老弟,果然是你!我还当自己看错了!还不敢叫!”
在这一连串的话中,邬瑾看清楚来人:“常大哥?”
来人是押运官常龙,此时脸上却刺字,又一身布甲,显然是因秋粮被劫一事获罪,刺面发配到了堡寨。
常龙“哈哈哈”大笑,搓着手掌:“这真是巧了,我今日式假,去年馆驿一别,一直没机会见到你,当时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就交代了。”
不等邬瑾开口,他伸手从邬瑾肩上卸下扁担,挑在自己肩上,有心想和邬瑾寒暄,却又担心自己粗头粗脑的不得体,干脆不说,直接卷着邬瑾往城里走:“走,我请你。”
邬瑾还没张口拒绝,一旁就有士兵喊常龙:“常副都头,这是你朋友啊?”
“不敢不敢,”常龙大声回答,“这是我恩公呢!救命恩公!”
“副都头,带点吃的回来啊!”
“成!”
他一股脑将邬瑾揽进城中,左右看了一番,择了一家较好的脚店,也不管邬瑾说了什么,直接就将他搡到了凳子上坐下,然后要面要汤,要肉要菜。
不过片刻功夫,油渍麻花一张桌上就摆出来两大碗羊汤面、两个盐羊头、一碟卤猪头肉、一碟糖蒜,还有若干鲊菜。
常龙擦干净筷子,递给邬瑾:“吃、快吃。”
不等邬瑾动筷子,他直接上手将那羊头上的肉撕下来一块塞进口中,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又捏了一块猪头肉吃了:“千万别给我俭省,银子我有,我是武状元,手上有功夫,刚进去就立了功,咱们那一营的指挥就看上了我,让我做了个副都头。”
“这猪头肉卤的好,”他抄起筷子,端起碟子,直接将大半碟子倒进邬瑾碗里,“你别看不起我这粗人,快吃。”
邬瑾在这粗放而直接的热情中吃肉吃面,常龙觉得那猪头肉的滋味是真不错,想再要一碟,扭身一看,就见店中妇人正看邬瑾看的目不转睛。
他“嘿嘿”笑了两声,张开嘴大叫一声“店家”,把那妇人惊的满脸通红,慌慌张张起身:“还要什么?”
“猪头肉,再来一斤。”
妇人掩面而走,去后头切猪头肉,常龙连吃带喝,相当的豪放,间接还要夹杂几句军中荤话,越发衬托的邬瑾沉静斯文,于是那妇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又看了过去。
二人吃完之后,邬瑾忽然问道:“常大哥,莫节度使府上那位姑娘也去了堡寨,你见过吗?”
常龙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何止见过,莫姑娘可出名的很。”
“她是女子,又年幼......”
常龙打断他:“那倒不是,她出名不是因为这个。”
随后他详细向邬瑾述说了莫聆风在军中的情形。
莫聆风在军中的情形,比邬瑾所想还要恶劣。
军中最恨权贵子弟,没有操练过一天,没有上阵杀敌,就能得一个虚衔,再混上个一两年,就有了“护边”的功绩,一出堡寨,立刻就能接连升职。
他们士兵拼了命都挣不来的东西,却只是他人的一块跳板。
而堡寨中诸位军官对她又十分优待,吃住都比之指挥使,也不必她出去操练轮值,只让她在堡寨中玩耍。
于是士兵们的不忿更上一层,而莫聆风还不识相,非要出去扎眼,到了第五日操练时,她便带上自己那个女护卫,也去操练。
没有队伍没有上锋,她站在最边缘,自己扎马步,练拳脚,拉弓射箭,好似非要表现的自己上进一般,让士兵们火冒三丈。
当天晚上,她在自己屋中吹埙,殷南出去洗衣裳,就有小兵寻过去,将她揍了一顿。
莫聆风人小,只有挨揍的份,挨过揍后,也不让女护卫去给她报仇,于是有一就有二,莫聆风的战绩也从单方面挨揍变成了互殴。
常龙的话,像是一块巨石,在邬瑾心中激荡出万丈寒涛。
他了解军中指挥使并非好意让莫聆风养尊处优,而是不许她更进一步,她心明眼亮,自然能看的明白,所以步步为营,艰难向前。
昔日那个想去蜀中开糖铺的小姑娘,已如浮光碎影,消散在了堡寨之中。
他胸中翻起一股滚烫的热意,看向常龙:“常大哥,我想写一封信给她,能请你带去吗?”
常龙一愣,连忙道:“没问题,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邬瑾立刻起身,向店家借来记账用的笔墨,又买一张竹纸,铺开在桌上,提笔半晌,方才写道:“你家厨子有一子,甚是蛮横,昨日与大黄狗对咬,满嘴狗毛,我去给李一贴送饼,就见小儿气焰嚣张,还要与大黄狗一较高下,大黄狗扛着一张老脸,嗤之以鼻,并未受伤。
李一贴一贴膏药下去,小儿嚎啕大哭,再不叫唤,大黄狗摇头晃脑,得胜而归。”
这等滑稽小事,写在纸上,不过是盼望着莫聆风在堡寨中能高兴片刻罢了。
末了,他又写道:“我想听埙,邬瑾。”
第105章 消息
邬瑾叠了个方胜,交给常龙,常龙再三保证会送到,两人在脚店分开,邬瑾挑着空担子,健步如飞,回到十石街——从十石街搬去白家桥花费了数年,从白家桥搬回十石街,不过瞬间。
他净手净面,换上窄袖长衫,软纱唐巾,匆匆前往文瀚楼书坊做书拥。
刚去时,掌柜让他写讼状,后来见他擅隶,一手字既严整,又不失灵动,望之舒展,在众多书拥之中,也是数一数二,只写讼状未免可惜,便让他抄写古籍,忙不过来时,也让他为城中大官小吏编撰铨试文书。
抄写古籍和编撰铨试文书,所得的银钱比写讼状要多,所用纸笔皆由书坊供应,邬瑾抄写古籍时,边抄边在心中背诵,所省下的纸笔、书费,加上四两银子的佣银,便可以作为一家四口的生活,卖饼的银子,全都用来还债。
抄了一日书,邬瑾揉动手腕归家,天色已经擦黑,他赶去饼铺,又挑了饼满街去卖,直到饼卖尽了,才回家读书写日录。
日日忙碌,到二月十九观音诞,邬瑾在书坊抄了一整日经书,邬意跑去雄山寺卖了整整一日饼,天黑时肩着饼笼回了家。
从一开始的绝望,到麻木,再到如今的平静,他对着街坊的嗤笑已经不再羞臊不安了。
“哥!”他放下饼笼,疾步打开房门,见邬瑾在桌前用功,便又退回廊下,从邬母手中接过水喝了起来。
邬瑾静静坐在屋中,桌上油灯照亮他的面孔,他在这一点昏黄灯火下,静静看着桌上信纸,忙碌嘈杂的世界沉寂下去,唯有信纸上的一点喜悦在跳动。
“有信可先交给殷北,埙我回来吹给你听,莫聆风。”
这是今早他去马场卖饼,常龙换值时带给他的。
“莫聆风”三个字,就是经书中所说的劫难,无论他如何压制,都会自顾自地跳出来,而且是他不可得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邬瑾将回信放在一旁,重新铺开纸,提笔写道:“元章二十三年二月十九日,晴。
今日得知春闱试帖诗题目,《辽东海北翦长鲸》,是亡国之君征战辽东时所写: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
陛下以此为题,便有征战之雄心壮志,但若是单以此思量,此题必败。
长鲸者,并不仅仅是金虏大患,亦有陛下心中之患。
金虏之患,可用明典,非金虏之患,只能暗用,且要用之无迹。
暂未有破题佳句。”
写过后,他将纸上墨迹吹干,对折起来,装入纸封,等明日送去给殷北。
非金虏之患,便是莫千澜,典要暗用,便是陛下已在着手布局,随时会举棋。
区区百万贯,怎么能比得上十洲之财。
他收拾好后,打开门去洗漱,邬意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走到邬瑾跟前,吸溜一下鼻涕,压低了声音:“哥,刘博文死了。”
“怎么回事?”
邬意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今天我在雄山寺,有人来供奉《法华经》,是刘博文的奶娘,我见过,她和一个丫鬟说刘博文可怜,让烟花架子砸死了,还好那一回烟花架子没有砸到你。”
他掩不住脸上的快意:“活该!让他欺负我!”
邬瑾心里“嗡”的一声重响。
“哥,”邬意小心翼翼觑他神色,“怎么了?刘家不会又要讹咱们吧?”
邬瑾让他进屋:“不会,把衣服脱了,我看看肩膀,今天卖了几趟?”
“三趟。”邬意脱了衣裳。
他右边肩上磨破了,还没有好利索,现在左边也磨破了,衣裳一撕下来,立刻疼的他直叫。
贫家辛苦,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知道了。
人间的风雨,从前未曾落在他身上,不过是因为前方有邬父、邬母,有哥哥罢了。
这样磨破肩膀,走断双腿卖来的饼钱,送去刘府时,他心都在滴血。
邬瑾取出一瓶药粉,慢慢洒了上去,又用细布从肩头往下缠,随后从两边腋下给他固定住:“老二,刘博文的死,不简单,二月了,谁家还会有成架的烟花,就算是过年没放完的,也会收进库房,不会随便乱放,而且烟花架子非常粗,不会轻易的就叫人碰倒了。”
邬意疼的龇牙咧嘴,半边脑袋都随之麻木,忽然听到邬瑾的话,心中骇然,连疼痛都稍减了。
“老二,他是让人害了。”
邬瑾的话,就如风中杨花,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扬起手,随便抓一把,都带着血。
他忍不住低头,看邬瑾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好像一道天堑,把他和那个血腥黑暗的世界分隔开了。
只要他自己不越过去,就可以一直生活在艰辛但是和平的好世界里。
“哥,我、我以后再也不和这些人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