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南捧着一瓮羊肉回来,一见游牧卿,就将那瓷瓮“轰隆”一声放在桌上,桌子剧烈摇晃,痛苦的“嘎吱”了一声,瓷瓮盖子也随之“哐当”一声。
随后她给莫聆风揭开盖,往里面插个长柄勺,让莫聆风舀羊肉吃。
莫聆风抄起勺子,吃了一勺,扭头对游牧卿道:“明天卯时,把人都叫去校场,祃祭之后,跟着我走。”
她丢下勺,端起茶盏,把碗里的糖水喝了个精光:“你不许出风头,要默默无闻。”
伸手拿过竹筒,她一口气把剩下的糖水喝了个精光,又将那一瓮羊肉推给殷南:“你也去。”
在她心里,殷南是她的护卫、打手、大丫鬟,而且殷南嗜杀,可以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但是做不了她最锐利的一把宝刀。
游牧卿可以做这把刀——他身手远超过殷南。
一把只在关键时刻出鞘的宝刀,平常一定是秘不示人的。
而且定远军不能一直由游牧卿管束,她要亲自掌管。
在她为自己筹谋的未来里,殷南、殷北、游牧卿,她已经安放好位置,如今只差一个像赵世恒那样的军师,了无牵挂,与莫家同谋。
这个人可以是邬瑾,也可以不是邬瑾。
她还小,可以有漫长的时间去做抉择。
第二天卯时前两刻,军中大校场上果然响起擂鼓。
大校场能立万人方队,两侧有房舍休憩,前方有点兵台,点兵高台两侧立着台基,上面高竖旗杆,悬着镇戎军军旗,黑底金字,“镇戎”二字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笔画犹如刀枪剑戟,直刺旗外,又在飒飒寒风中翻滚,猎猎有声。
八面牛皮大鼓的齐声敲响,镇戎军以一营为一个方阵,轰隆隆开向校场,一时间刀枪如林,都头们以绯红色绣衫罩甲,上面雕龙刻鹰,指挥使们玄甲耀目,猛将立于点兵台上,怒目而视,宛如金刚。
要开拔的三个步军营一千五百人,两个马军营八百人,在练兵场正中严正以待。
莫聆风早早便到,领着殷南立在最左侧,另外一百在编不在营的士兵,也跟随着她立在最左侧,做了个方阵。
士兵纷纷侧目,尤其是知情的一连串人物,更是目光锐利,直射向莫聆风。
莫聆风全然不顾,只是站着,她太矮太小,目光无法越过密密麻麻的方队,去看哪一个是冯范,只能抬头去看点兵台上站着的将领。
半晌后,她问身边的游牧卿:“最中间站着的翁翁是谁?”
游牧卿踮起脚尖,放眼一看,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又努力分辨了几眼,小声道:“是种家庆,镇戎军的右路军统制,高平寨就是他修建的。”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他是有名的忠心赤胆,听说从前横山决战,他还只是个都头,就有以身殉国之志,领着一百人,发誓绝不让金虏往前推进半步。”
横山决战十分惨烈,两军尸体将峡谷山道都堵塞了,无数战士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捍卫疆土,才有了长达数十年的和平。
莫聆风对种家庆立刻肃然起敬:“那他是以一敌百,从死战中活过来了?”
“那倒不是,我听说他当时率领一百人埋伏在金虏必经之路,结果金虏出了奇招,没走这条路,他们等到天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等回去一看,横山都打完了。”
莫聆风哑然,半晌之后道:“运气造英雄啊。”
第108章 冲破牢笼
种家庆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仍然有以身殉国之心,势要与堡寨共存亡,此次也会一同前往前线,会一会金虏。
祃祭开始,众人杀羊祭军神黄帝,又以羊血衅旗鼓。
祭过牙旗后,种家庆郑重接过军旗,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引得轰隆隆一阵呼应,点去前方寨子的营部尽数跟随,井然有序地出征。
校场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目送种家庆和冯范等人离去,莫聆风处在一片精壮的士兵中,越发显得幼小稚嫩,是还未破土的春笋,而这万万千的士兵,打量在她身上的目光,全是轻视、调笑、暧昧不明,连一丝友好也无。
这里于她,处处都是桎梏,处处都是讥讽,那些不怀好意的灵魂潜藏在四周,让她变得异常警惕,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看着种家庆所骑的乌骓马翻蹄亮掌,踏入冻结了的黄土中,留下深深的马蹄印,而后方的马很快跟上,又将原来的马蹄印覆盖住了。
他们速度很快,这让莫聆风有些焦躁,几乎当场就要追出去,但她很快就隐忍了下来,直到校场中人散去,方队分割成无数的人潮,东一条西一条的流动,她才忽然动作,往种家庆一行离去的方向跑去。
游牧卿、殷南、莫家军紧随其后,在拥挤的人潮中毫不起眼,只像是在随波而走。
莫聆风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狂奔起来,在种家庆将要出寨时赶了上去,大声喊道:“种将军!”
她声音大,而且音色清冽,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在种家庆身后,引得出征众人全都回头来看。
种家庆勒马回头,就见莫聆风艰难赶了上来,气喘吁吁追到他马边,仰着头,眼睛被日头金光映的流光溢彩,明亮洁净,丹凤眼长而大,眼尾扫出去,像是钩子,能探到任何人心里。
在缓缓升起的日光里,莫聆风看着种家庆,脆生生地道:“种将军,我是归德中侯莫聆风,我身后是有编无营的士兵,我们也想去战场,为国效力!”
种家庆紧挽辔头,目光凛冽如刀,直劈向这些目无军纪之人。
莫聆风拱手抱拳:“将军,请许我们以身报国!”
她身后那些人也拱手抱拳,神情恭敬,于是种家庆在这种动作之中看到了一种严明的纪律——属于莫家的军纪,但是不属于镇戎军。
同时从莫聆风的举动之中看到了一种姿态——这位归德中侯,正在以一种愤然的姿态,要冲破一个难以冲破的樊笼。
他扭头看向冯范:“这些人为何有编无营?”
冯范打马上前,在种家庆身后一步停下,低声道:“将军,这些人原本都在右军统制账下,去年金虏突然来袭,这些人也颇有功绩,年前不知为何,都被提了出去,许是伤病,又许是......”
他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如实说出:“属下听闻,这些人和军饷有关。”
种家庆一听说是右军统制账下,就把两条眉毛垂了下去,同时心中明白莫聆风、弃军、宽州府之中,必定存在着复杂的干系。
他不打算掺和进去。
“将军!”莫聆风还在努力仰着头,“我等愿意立下文书,杀敌而还,若是无能杀敌,就将此头颅挂至怀远寨!将军,请让我们去吧!”
话音未落,远处已经响起了重重的呵斥之声,是从校场远远的传了过来,莫聆风额上现出晶莹汗珠,急迫地看向种家庆。
他们的动作终究会被发现,必须抓紧时间,走出高平寨,只要能走出去,就可以建立战功,入种家庆所领的左路军。
如今的堡寨每一刻都在变化,拖的越久,她越吃力,而且王知州等人担心事情败露,会将她管束的越来越严,甚至会慢慢清理掉她的人马。
“种将军!”
种家庆摇头,挽起辔头,握紧马鞭:“不可,军中自有法纪,你们留待此处,再听军令。”
说罢,他扬起马鞭,用力抽下,打马而去。
他身后士兵也齐齐跟上,步军营齐步跑动,身上铁甲铮铮作响,步伐整齐有力,马军营在后,威风凛凛。
而追赶莫聆风的人也越来越近,叱骂之声不断,绝不许莫聆风有机会去其他寨中露面——她和她的那一百士兵过于扎眼,一旦出现,就不会再被埋没。
若是让莫聆风崭露头角,陛下终有一天会发现是他们的疏忽导致莫千澜插手堡寨,于他们这一干人等,就是灭顶之灾。
就在此时,一匹马自莫聆风身边跑过,一直未动的莫聆风忽然蹿起来,纵身一跃,用力抓住辔头,半个身子吊在马腹一侧。
马蹄就在她身边翻飞,一个不慎掉落下来,她立刻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马上士兵的惊叫淹没在了行军时铺天盖地的动静之中,莫聆风在一阵急剧晃动之中,伸出脚,踩在马镫上——马镫上的脚背上。
士兵让她踩的痛呼一声,抬手想将她掀下马去,然而莫聆风骑术了得,已经翻身坐在了他身前,并且从他手中夺过马鞭,用力一抽,冲出了高平寨。
殷南紧随其后,跃上马去,将马上士兵拥在自己身前,游牧卿等人见状,也都纷纷抢马而走。
整齐的队伍立刻乱了一下,威风凛凛的骑兵也变得奇形怪状,一个叠一个,怎么都甩不下去,都头不知如何是好,层层向前报告,一直报到了种家庆耳朵里。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高平寨,种家庆扭头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停下来整治莫聆风,士气不应该消耗在这等小事上,既然他们要以身报国,那就报去吧。
多一队人杀敌,于国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扭回头,冷漠地离去,而莫聆风也第一次嗅到了高平寨之外的风。
风带着来自横山的岚岚烟气、冷冷积雪、潺潺流水,拂过她的面孔,灌满她的袍子,吹透她的肌肤。
她放眼望去,就见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青山与黄沙相间,林草正待丰茂,出征的队伍,踏过蚕丛鸟道,走向天地之间。
高平寨禁锢不住她了。
她和她的人马要在种家庆手中走到天光下去,要踏着金虏的血,大放异彩。
还要将那些能征善战的,那些有野心的,那些被排挤的,那些养家糊口的男儿,都纳入到她的莫家军、定远军中去。
第109章 要这要那
行军四日,种家庆率领众人到达怀远寨,随后领上怀远寨一千兵马,前往三川寨扎营。
定川寨、三川寨、怀远寨成品字形排列,三个寨子,以三川寨最小,周不过五百步,金虏在横山失利后,就屯兵于三川寨前,一旦有所动作,三川寨首当其冲。
莫聆风在寨前翻身下马,人还没站稳,就让大风吹的往后一仰,紧紧拽住马镫,才稳住身形。
正是斜阳落日,寒风沙紧之时,黄沙遮天迷地,不分南北西东,众人耳鼓沉闷,鼻息难存,只能顶风而行。
莫聆风让殷南夹在腋下,只听得耳边“咔嚓”一声,又“哗啦”一声,似是风沙折木发屋,情形之艰,超乎预料。
“入寨!”种家庆在狂风中怒吼,一旁旗兵高高举起战旗,旌旗猎猎作响,众人随旗而走,迈步上石阶。
莫聆风一行人坠在末尾,拾阶而上,到了石阶尽头,便是围住堡寨的石墙,中间开一道寨门,莫聆风眯着眼睛,伸手一摸墙壁,摸到冰冷的河卵石和满手黄沙,再往前摸索,就是夯实的黄土,墙基倒是很厚,足以抵御黄沙,却不能抵御炮火攻击。
寨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寨门两侧分立着堡头,可以做瞭望台,两侧分设营房,后方有马房,正中是校场,校场后头是军中帐。
种家庆令弓箭手上堡头戒备,又使十名弓箭手做为哨兵,出去侦刺金虏动静,又让步兵抬弩车去堡头,最后吩咐各营以都为阵,就地安置,等风沙过后,再行扎营。
莫聆风自知这等小寨,安放不下如此多的兵马,无她立足之地,于是自封了都头,领着一众人马向马房处走去。
寻了一处背风之地,她席地而坐,开始揉眼睛挖耳朵擤鼻子,同时紧紧挨着殷南,又伸手拍了拍她:“不要怕,我在这里。”
殷南坐在她身边,对这一切显出了呆滞和迟钝,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荡之感,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口鼻,却翻出了久违的记忆。
她也曾“装满”货物,一趟趟在黄沙里来回。
“游牧卿,”莫聆风招手,“你过来,坐到我右边。”
游牧卿立刻膝行过去,警惕地盘腿而坐,一面打量四周情形,一面保护莫聆风。
莫聆风低声道:“等风沙小了,我就去要东西。”
种家庆一直紧盯着莫聆风一举一动,见她进入寨子之后,眯起一双眼睛,四处扫射,恨不能把这一个寨子悉数印入眼中,比营中许多只知躬腰缩背、躲避风沙的士兵要强。
来到危险重重的陌生地方,这些人太不警觉了。
随后他就见莫聆风领着人安坐,再然后窸窸窣窣的,像沙地里的小动物,伸出爪子,淘弄一下这里,又抓一抓那里。
于是种家庆收回目光,不再看了。
风沙渐小时,一切安置妥当,堡头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后冯范顶着满脑袋沙跃下堡头:“将军,外面......外面挂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