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苦不堪言,莫聆风一咬牙,对着其中一匹青马的马屁股狠命一抽,那青马吃痛,顺着道路骤然向前奔去。
马群中多是这样好胜的青马,一见其中一匹马领了头,全都昂头嘶叫,扬蹄追去。
莫聆风也用力一夹马腹:“驾!”
她骑术好,夹在马群之中还能一骑绝尘,除了殷南常年在马场追逐莫聆风,还能追随在莫聆风左右,其余人奋起直追,也只能是吃灰。
马群浩浩荡荡,尥着蹶子跑的几乎发疯,有马绊倒在地,马群也不知避让,直踏成一滩软肉,从天亮直跑到晌午,马慢了下来。
在马群之中的莫聆风也紧跟着勒紧缰绳,在马背上慢慢喘气,喉咙里好似一把火烧,解下水囊喝了几口,眼看马群温顺,不再撒野,就让游牧卿领着人四面八方的赶,将马一路赶回三川寨中去。
今日天好,没有风沙,三川寨中弓箭手站在堡头上,远远就见到马群向寨中过来,连忙去传报,等再走近一些,他们就看到了马上的莫聆风。
莫聆风人小,但是打眼,脖子上的金项圈让日光一照,立刻像是融化了一般耀目,再走近些,就能看到每个士兵的马上都挂着人头。
“是金虏!他们杀了金虏!一、二......好几十个!”
“他们缴获了马群!”
“还有羊群!”
本是一派寂静的三川寨顿时一片哗然。
五名指挥使拥着种家庆站在寨门前,就见马上精悍士兵将人头解下,堆至一起,满面都是得色,只游牧卿双手空空,十分尴尬。
“好!”种家庆大喜过望,出了半口鸟气,伸手一指还立在沙地中的木杆,“给老子挂上去!叫那些狗娘养的看看,敢杀咱们的人,咱们就百倍的杀还!”
他又看那些良马,令后营中人立刻前去相帮,想办法安置到寨子后头去,不要走了一匹,这等良马,于战时就是无价之宝。
莫聆风翻身下马,岔开两条腿,龇牙咧嘴地走上石阶——骑的太快,大腿内侧两块嫩肉全都磨破了。
她一路走到种家庆身前,仰着脑袋道:“种将军,您答应我的话,可别忘了。”
种家庆心情很好,笑哈哈的:“忘不了!不过割人头,不能只割壮年男子,得向金虏学,一网打尽,否则留下活口,后患无穷!”
莫聆风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种家庆抬起巴掌,想去拍拍莫聆风肩膀,然而低头一看,莫聆风人小个子小,他这一巴掌下去,恐怕会将莫聆风直接拍碎,便收了巴掌,别出心裁的夸赞她:“你这小不点儿,收获倒是不小啊!”
莫聆风因为确实没怎么长个,无从反驳,只能老气横秋地板着一张小脸,以示自己毫不在意,一瘸一拐的想进马房去休息,然而马房已经没了他们的栖身之处。
好在冯范已经得知这一队强兵要归入自己营中,笑的满脸都是嘴,扒拉出了最好的地方,让莫聆风等人住了进去。
莫聆风独自占据一间屋子,迈过门槛,见有门有窗,还有桌椅,就很满意,一屁股坐了下去,脱力地靠在椅背上,闭眼仰头,伸直两条腿,等着吃羊肉,同时暗想:“我怎么不长?”
她长的很慢,一直到元章二十五年——她十三岁时,才真正开始长高,而且长的很快,几乎是每个月都在变化,衣裳一个月一换,膝盖、大腿、腰背上的皮肤都像是要被抻开,还时常感到骨头疼痛。
她忽然就从一个单薄稚气的小女孩,蹿成了一个纤细美丽的小姑娘。
然而在殷南、游牧卿等人眼中,莫聆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她没有长出鼓鼓囊囊的胸脯和屁股,在一群大汉中,还是个小鸡崽子似的存在。
而且三川寨战役时,她是都头,到了如今,还是都头,当真是毫无变化。
第112章 归家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五,莫聆风式假,从高平寨吊桥过河,穿过马场回城。
寅时末刻,天色是将明未明的碧玉石颜色,逐渐氤氲开来,马场上的绿草在暖风中起伏,野生荞麦打着花苞,点点粉红粉白,连绵不断。
打草捡拾马粪的人散落在马场上,又十分突兀地穿插着许多士兵,莫聆风带着殷南打马而过,刚过养马苑,就见城门附近车、马俱全,站着许多人,打头之人是莫千澜和赵世恒,身后是殷北,再往后是莫府一众随从护卫。
莫聆风一眼就看见了莫千澜。
风都暖了,莫千澜却还是穿的厚,里面团领长衫,外面套着件鹤氅,头上戴顶朝天幞头,收手拢在袖中,正是个翘首以盼的模样,远远看见了莫聆风,立刻喜笑颜开,往前迎了上去。
莫聆风滚鞍下马,扑进莫千澜怀里,用力在他身上一嗅:“哥哥!”
“哎,”莫千澜有些支撑不住,往后仰了一仰,“阿尨,重了。”
他勒紧双臂,用力抱了抱莫聆风,赵世恒站在一旁,也很想念这个女儿一样的姑娘,见两人搂的密不透风,没有自己上手的余地,不得不伸手将二人撕扯开来,同时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块花生酥,塞进莫聆风手里:“回来了好。”
“赵伯伯,我好想你,”莫聆风将花生酥塞进嘴里,亲亲热热地挽住赵世恒胳膊,“伯伯,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莫千澜见殷南手里拎着两个大包袱,就笑道:“没有给我带?”
莫聆风的眼睛立刻就黏在了莫千澜身上:“也带了,给伯伯带的风干羊肉,给哥哥带了一壶野蜂蜜。”
殷北眉开眼笑的从殷南手中接过包袱,又让人上前牵马,见殷南黑不溜秋的,心里直犯嘀咕——莫聆风一点没黑,是不是全黑殷南一个人身上了。
“好,”莫千澜抚平莫聆风衣襟上的褶皱,又拢了拢她鬓边碎发,“回家。”
他从赵世恒胳膊上夺回莫聆风的右手,紧紧攥在手中:“你骑马回去。”
赵世恒挑眉:“节度使好大的官威,使唤我这个瘸子骑马。”
“你难道是今天才瘸的?”莫千澜不管他,带着莫聆风上了马车。
莫聆风坐稳当了,听到外面传来卖饼的叫声,分明就是邬瑾,当即乐的一咧嘴:“是邬瑾!”
她去撩车帘,想要叫住邬瑾,马车却是一个晃荡,已经奔跑起来,于是莫聆风只看到邬瑾一个背影。
春风吹动邬瑾身上的短褐,他挑着两个箩筐,立在绿草中,云青青,水澹澹,越发显得他挺拔俊秀,清冽温和。
她想出声时,马车已经赶的飞快,进入城中,往宽阔街道上奔向莫府。
莫千澜一直握着莫聆风的手,感觉她那手腕是异常的瘦——并非瘦弱,而是浑身上下的肉都伸开拉长,薄薄地附在骨头上。
阿尨长高了。
长高了好,这样阿尨就又多了一点,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更重了一点。
他想要和阿尨说说话,笑意从眉梢蔓延到眼角,又从眼睛里流淌到嘴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尨是海底龙宫出来的摩尼宝珠,庆严殊好,放出万丈清光,专来普照他这须弥山的穷苦众生,暗中能令明,热时能令凉,寒时能令温,令他所求一切净妙愿望都得实现。
妹妹太好了,所以他无从说起,只能是不说。
马车在莫府前门停下,莫聆风率先跃下马车,伸手扶莫千澜下来,又招呼正在艰难下马的赵世恒:“伯伯,快来啊!”
随后她一扭头,让门子快快开门,又歪在莫千澜身上撒娇:“哥哥,我想吃樱桃乳酪,要吃冰的。”
赵世恒本不便骑马,下马之后,越发显出了一点跛,他慢慢走了两步,随后还是按捺不住,一瘸一拐走过去,拍了拍莫聆风的肩膀:“不许这样腻歪,快要长成大姑娘了。”
莫聆风只好从哥哥身上分开,伸长双臂,一手勾着一个,高兴地往家里走。
她先回长岁居去换衣裳,奶嬷嬷脸上烧的厉害,右半边脸像是融化了似的搅合在一起,看着骇人,然而莫聆风不怕,张开双手,让奶嬷嬷看自己的身量:“阿婆,我长高了。”
奶嬷嬷一面让丫鬟打水来,一面给她解下披风,脱下布甲,又伸手拿过文思尺,对着她从头量到脚,从肩膀量到手腕:“这么高了,先穿身现成的,这就让人裁了布做去。”
莫千澜刚让裁缝给她做了一箱衣裳,按的是上给月殷北带回来的尺量,没想到一次没穿,就略小了些。
莫聆风接过澡豆,洗手洗脸,奶嬷嬷把她的头发放下来,慢慢疏通,给她挽做两股,扎成两个小髻:“再过两年,就能编发了。”
“我在堡寨,不用编。”
“那多可惜,您的头发生的好,油黑发亮,能编不少发髻呢。”
莫聆风不觉惋惜,收拾干净,一溜烟就出了门,跑去中堂。
晨光落在满墙满壁的蔷薇花上,花瓣飘到廊下,落到莫聆风身上,和着山鹛嘈杂的叫声,夹着融融暖风,莫府忽然间就热闹了起来,就连下人都变得忙碌无比,不住穿梭来去。
莫聆风一屁股坐进中堂里,莫千澜立刻让人开窗,拿樱桃乳酪,摆早饭。
窗子一开,中堂变得明亮起来,把莫聆风也照清楚了,还是同原来一样白里透红,眉眼都细腻起来,眉毛清晰整齐,渐细渐淡地从眼角上方隐去,内眼角尖锐而细长,黑睛藏于内,不怒自威。
樱桃乳酪先摆了上来,莫千澜递过勺子去:“阿尨,不能多吃。”
赵世恒趁机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莫聆风接过勺子,大吃一口:“好吃!”
她连吃两口,才答道:“有了二百人,都是很好的兵。”
赵世恒很满意的一点头:“宁缺毋滥,银子也要舍得花出去,万不能克扣。”
“伯伯,我知道,他们都是拿命换银子的,”莫聆风一下子吃掉半碗,“哥哥,我要是做了指挥使,陛下是不是会不满?”
莫千澜摸了摸她脑袋:“你做不做指挥使,他都不满,咱们就是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满,因为莫氏只要存在,就是一种谋反。”
第113章 虚弱
莫聆风吃完一碗樱桃乳酪,只觉得满腹生凉,身上却还是热,城中的风远比寨子里的风要暖,甚至有了夏日的燥热之意,只是未过端午,天气尚有反复之机。
她想再吃,莫千澜不许,打开折扇给她扇风,又叫下人摆早饭来。
还未到端午,莫千澜却已经让厨房里做了粽子,切了三碟,有蜜枣的,也有豆子的,另给莫聆风装了一碗沙糖,给莫千澜倒了一盏蜂蜜水。
赵世恒近来牙疼,见又是蜜又是糖,牙根都软了起来,趁机教导莫聆风:“糖要少吃,牙一定要爱护好,我现在就牙疼。”
莫聆风连忙放下筷子,伸出双手去摸赵世恒的腮帮子,十分心疼:“伯伯点虫齿药了吗?牙疼特别疼。”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心有余悸道:“疼起来真是要命。”
要命归要命,她重新拿起筷子夹粽子蘸沙糖:“吃完了,我就好好漱口。”
赵世恒见她满脸恐惧地吃沙糖,忍俊不禁,让人去沏浓茶来,吃完饭给莫聆风漱口。
早饭琳琅满目,除了糖粽子,还有糖角子,大黄狗闻讯而来,卧倒在莫聆风脚边,蹭的十分缠绵谄媚,也得到了一块粽子,立刻嬉开一嘴狗牙,乐的摆尾。
莫聆风低头看它:“不要咬人啦。”
它立刻不乐了,拉拉着脸,咬着粽子换了个座儿,蹲到了赵世恒脚边。
赵世恒掰开一个包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流糖汁,几乎要绝望,莫千澜连忙推过来另一碟包子:“吃这个,这个是肉的。”
赵世恒喝了一碗汤,吃了三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替莫聆风牙疼,吃过饭之后,语重心长地教训莫千澜:“要是她牙坏了,全是你害的!”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莫千澜狡辩,“在堡寨里哪有糖吃。”
他岔开话:“上头那位,还不知道憋什么要命的坏水,一点消息都探不到。”
赵世恒只得随着他换了话头:“探不到消息还好,就怕陛下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
莫聆风漱完口,鼻尖吃出了细细的汗,从莫千澜手中夺了扇子,一阵狂扇:“陛下一直没有动作,在等什么?”
赵世恒道:“在等机会。”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不知道他的剑,这一次会指在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