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见她舌灿莲花,满脸焦急,最后伸出手双手,往大肚皮上一捂。
“干什么你?”程家大姐一把甩开大姐夫的手。
大姐夫讪笑,给她端茶:“我怕孩子听着了不好。”
“撒开!”程家大姐气的把茶盏往桌上一顿,“他倒是想娶个仙女,人家仙女也得看的上他才是!”
莫聆风隐隐明白过来了,程廷十八岁了,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程夫人唉声叹气的,又是难过又是气愤:“聆风,往后你可不能学老三的样儿,这终身大事,你们年轻人没吃过没见过,哪有我们考虑的周全。”
莫聆风听了满耳朵牢骚后,告辞往程廷的“顽乐居”去了。
胖大海和四个健壮小厮守在院门口,见了莫聆风,胖大海当即露出一个笑脸:“莫......”
莫聆风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自己迈步往里走,廊下挂着的鹦哥见了她立刻一阵乱叫,程廷有气无力地骂它:“闭嘴,再叫就把你送到姑父家里喂狗。”
莫聆风走到门口往里看,就见程廷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身上衣裳皱巴巴的,高而且壮实,像是个打扮成读书人的屠夫。
她收回脑袋,夹着嗓子道:“程廷,小姑来看你了。”
“小姑?”程廷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两只脚飞快插进鞋中,伸手用力一拉皱巴巴的直裰,又勾手去拿帽子,同时心里想:“哪个小姑?”
他疑惑地戴上帽子:“我小姑不是死了吗?”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肉一颤,伸出脖子去,细声细气的喊了一声:“小姑?”
随后他看到了莫聆风。
“臭狗子!吓唬你小爷!你算哪门子的小姑!”他伸出手,一把将莫聆风拽进屋子里,心中阴霾去了一半,满脸跑眉毛,冲着门口大喊,“大海!胖大海!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小爷送过来。”
他打量莫聆风说“高了”,又一攥莫聆风的手腕,说“没胖”,然后推着莫聆风转了个圈,说“哪里都没胖”,摆弄一通后,让莫聆风坐下:“你还知道回来。”
他对着莫聆风大吐苦水,说家里人逼着他娶妻,他不想娶就把他关在家里,又说邬瑾比他大一岁,不也没娶。
莫聆风听了这话,立刻道:“让大海叫邬瑾来,今天晚饭在你这里吃,我带了樱桃,你娘湃在冰鉴里,让厨房挖了核,浇上乳酪。”
“成。”程廷就爱热闹,一个人呆不住,有人陪着,那禁闭自然也无关紧要了。
他垂涎三尺:“我让大海去外面叫席面,挂姑父的帐,吃烤羊。”
莫聆风听了,就垂着眼睑,没情绪的“嗯”了一声。
程廷又一挤眼睛:“不告诉他你回来了,让他吓一跳。”
邬瑾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他从书坊中出来,就径直到了程府,在顽乐居外,他一步步慢慢踏了进去,院内幽静,隔间的直棱窗开着,里面露出半个熟悉的背影,他猛地站住了脚。
廊下的鹦哥又是一阵大叫,隔间里的人转过身来,显出莫聆风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和面目。
“邬瑾。”莫聆风立刻一笑,冲他招手。
邬瑾站在原地,微微地含着一点笑,用尽全力打量莫聆风,看她穿着一件碧水菊花暗纹褙子,一直垂至小腿,虽然还梳着双丫髻,却已经有了修长身段。
她神情不再天真,眉目之间反而多了一股野蛮肃杀之气,像是在长久的战争之中,消失了一部分天真和柔软。
莫聆风看他巍峨如玉山,双眼连着心,坦荡坚定,心中的恐惧和惶然消散了不少,又见他站着不动,就从窗户中探出身来,不料脑袋擦着窗棂,撞的她“哎哟”一声,头上插的一朵栀子花也随之掉落。
邬瑾上前捡起花,隔着窗递给莫聆风,莫聆风接在手里看了看,见栀子花跌伤了,显出黄黄的折痕,就不插戴了,直接放在桌上。
她又扭头看邬瑾的手,见他一双手骨节分明,青筋暗伏,手指修长,然而很粗糙,满是粗硬的老茧,有别于其他的书生,是一种无言的艰辛。
她又笑着招呼他:“进来啊。”
邬瑾一笑,走进屋去。
第116章 吹埙
“邬瑾,你看到聆风怎么一点都不吃惊?”程廷冒出头来,用力拍了拍邬瑾。
邬瑾也笑了一下:“我早上出城卖饼,看到了殷南。”
莫聆风也笑了,程廷大声让大海去上席面,同时让莫聆风继续说堡寨中的情形,三人同席而坐,都在听着堡寨的事,都在说边关的事,都在谈论金虏,然而真正对战事挂怀的,只有邬瑾。
战事于国朝,是两国之争,搏的是江山、权势、富贵,花费的是军饷、粮草,远在京都的天子、朝臣,近在宽州的知州、节度使,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面对和操纵这场胶着的战争。
可这场持续的战争,对百姓而言,却是旌旗、甲胄上的鲜血,是日益上涨的粮价,是去年冬日直翻了两倍的炭价,马场也不再能自由来去,处/处都是阻碍。
江山对上位者是一场赌注,于他们升斗小民,却是全部。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暗夜从天际一点点侵入屋内,屋中烛火摇曳,三人影子贴在地上,各不相同,莫聆风起身告辞,邬瑾也起身,送莫聆风回去。
莫聆风是骑马来的,此时牵着马,和邬瑾慢慢走回家去,殷南神出鬼没,遥遥地跟着她,打了个满是膻味的饱嗝。
明月在天,照的两旁榆树疏影横斜,碎阴满地,天地都散发出幽静的光,风从莫聆风身上吹出一缕栀子花香,萦绕在邬瑾鼻尖,牵着他衣袖,钻进他衣襟,浮在他眼前。
莫聆风低声道:“邬瑾,你说李一贴的医术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邬瑾点头:“是,当初我阿爹断了双腿,其他大夫都不敢接手,只有李一贴敢来。”
莫聆风向他说起莫千澜的病:“哥哥说,他当年从京都回宽州,连人带马坠下悬崖,身上没几根好骨头,太医院的大夫为了救他,商议之下用了猛药,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五脏六腑都让药毒坏了,之后就是李一贴给他调理用药。”
她揪下路边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绕圈:“邬瑾,哥哥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一只野猫从屋顶上纵过,刨落一抔落叶,散落在邬瑾身上。
他跨不过心中这道槛,对莫千澜的一切都不愿意深想——皇帝也好、节度使也罢,在这一场斗争中都对不起加诸在他们的身份。
圣人著书立说,载史明智,流传至今,州学先生日日教导,无不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学子们日日学习、自省、慎思、明辨、笃行,为的是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为百姓谋稻田粮,为社稷安民心,对得起自己所读的书,所领的天下粮。
皇帝争十州之财,莫千澜为求自保,致使血流漂杵,若是昭彰于天下,必定令忠心为国之士心寒。
在莫聆风的沉默之中,他只道:“你哥哥不好吗?”
“嗯,”莫聆风实话实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很害怕,要是没有哥哥,宽州和京都有什么不同,堡寨和荒漠又有什么不同?”
她垂着头:“见到你之后,我心里好一些了,要是李一贴不行,我就去给哥哥找别的大夫。”
因为邬瑾是静水流深,光而不耀,令她平静温暖。
邬瑾侧头去看莫聆风,能看到她心中的恐惧、焦心、牵挂,也能看到她眼中并无柔弱,反倒显出一股迫人的骄矜之色,那赤金的项圈在她身上,也显出不同他人的贵重。
她一直是莫千澜掌心中的娇娇,背在背上,搂在怀中,牵在手里,可她并不是真的娇儿,她是风,能缓能疾,能刚能柔。
这样的姑娘,他竟然遇上了。
邬瑾低声道:“既然用了李一贴的药,就要相信他。”
“嗯,”莫聆风丢掉手中的草,“不过程廷告诉我,许惠然刚去湖州的时候病重,性命垂危,就是湖州大夫一贴药治好的。”
“不要信他,关心则乱,此事我已经听石远说了,只是许姑娘思乡情切,并非重病,许家捎了一包灶心黄土前去湖州就好了。”
莫聆风顿时笑了起来。
她摸出埙:“我给你吹风雪寒。”
在堡寨中,她没少折磨人的耳朵,隔壁的鸡夜里听了她的鬼哭狼嚎,白天便萎靡不振,连叫都没有力气叫了。
她将埙凑到嘴边,先试了试声,随后手指一按,便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
浑厚低沉的埙声荡在了宽阔寂静的街道中,虽然并不高明,却也有曲有调,屋顶上的猫炸了毛,对着莫聆风厉声尖叫,然后躬着背跑了。
邬瑾心想莫聆风如此聪明,不认识的字看一遍就会,为何吹埙却总是裹足不前。
他留神细听,片刻之后,忽然发现莫聆风的埙声中没有哀怨凄厉之情。
她似乎是用技隐去了埙中的幽怨,反而将那大地之声鼓吹至极致,有山川之旷,雷霆之肃穆,那风雪簌簌之声,千声糅杂,和风而起,耐人寻味。
邬瑾眸光一动,正要凝神再听,左右两边就起了骂声,“砰砰”的开窗,大骂是谁再这里胡吹。
莫聆风停了埙曲,仰着脑袋,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吹出“呜”的一声长鸣,随后“哈哈”一声,问邬瑾:“我是不是吹的比原来好了?”
邬瑾点头:“是。”
“只有你说好,在堡寨的时候,我一吹埙,就有人来揍我,”莫聆风乐不可支,“现在谁要是输了,就得趴在地上,我坐在他背上,听我吹埙四刻钟。”
“那恐怕没有人再来找你麻烦了。”
“嗯,不过种将军很喜欢听我吹埙,他说我一吹埙,他就想起死去的兄弟......”
两人闲话着往莫府走,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而街角出探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离去。
王景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嘴本来就大,极力的一打哈欠,真是嘴角连到了耳朵,随后他对身边的小蛤蟆孙景道:“我就说邬瑾是阿谀奉承之辈,莫姑娘吹成那样,他还夸呢。”
孙景连连点头:“说不定他那个解元就是莫节度使暗中相助。”
“肯定,”王景华咬牙切齿,“等着瞧吧,我一定找出他的把柄来。”
孙景夸他:“你真是锲而不舍,有恒心。”
两人在暗处邪祟一般的冒坏水,鼓动着唇舌“呱呱”了好一会儿,才齐齐离去。
第117章 出城
莫聆风牵马回家,先去看莫千澜。
莫千澜近乎昏迷似的睡在床上,莫聆风坐在床边,看了半晌,伸出食指,轻轻放在莫千澜鼻尖,等了片刻,见他还活着,就松了口气,收回手。
她守着坐了片刻,赵世恒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拿着刚找出来的上好番香,轻声对莫聆风道:“没事,睡的多才好,太晚了,你回长岁居去。”
莫聆风站起来,帮着他添上炭,放好香片,恋恋不舍地回屋子里去了。
她本以为到了白天,自己能够整日的陪伴莫千澜,哪曾想竟是一刻都不得闲。
四月初六,王知州的小儿子满月,这样的场合赵世恒不便出面,于是莫聆风派上了用场,抵达王家,送上一份又贵又重的金锁。
莫聆风在后宅妇人之中盘旋,遭受了无数脂粉香膏的问候,又听了满耳朵金银首饰的闲话,借机遁去,回到家中,还未歇气,就听到程家大姐昨天夜里生了个大胖小子的消息。
她马不停蹄,赶去程大姐夫家中分派金锁,被迫抱了抱包在襁褓中皱皱巴巴、满身通红的小崽子,抱的通身僵直,一动不敢动,直到程家大姐发话,才如释重负回家。
四月初七,殷北送回来一箱子账本。
莫千澜身体不好,不能四处游走,窝在家里把头脑思考的格外发达,投了无数份生意,每一份都是兴旺发达,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赵世恒就是千手观音,一时也兼顾不了如此多的事物。
于是莫聆风窝在书房里看账本,看的头晕目眩,看了整整一日,吃饭的时候挑出二十来样不大赚钱的买卖递给赵世恒,十分疲惫地道:“伯伯,卖了吧。”
赵世恒打开看了看,也认为可以卖了,投到那些更赚钱的生意里去,同时又取出来许多银票给她去做军饷——莫聆风在冯范和种家庆的眼皮子底下又招募了一百来人,全都只听莫聆风使唤,莫家自然是额外付一份银子。
“伯伯,堡寨中乌烟瘴气,有半数人坐食军俸,”莫聆风告诉赵世恒,“真正在外打仗的人却拿不到正俸,游牧卿身高五尺,按照禄格,他应该是钱三百文,春绢二匹、布半匹、粮一石,又没有家属在营,结果到手的连一半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