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头巾,免不了有碎发拂落,很快又让汗打湿了。
他又将身上短褐抚平,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将手背上溅落的血迹晕开,他无处可擦,只能用大拇指用力一抹,让这一片刺眼的血迹彻底散开。
莫聆风揪下两块大叶让他擦手:“没事了。”
邬瑾接过来,揉了两下:“发生了什么?”
莫聆风解释:“是金虏,偷不到撩风刀的图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刀,拆分开来,想带出去,有了撩风刀,金虏的铁浮屠就不管用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邬瑾。
她的手掌薄而柔软,手心汗津津的,一脉冰凉,仿佛是伸出去了一张罗网,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了邬瑾。
她看到邬瑾救人,也看到邬瑾不顾一切地朝自己走过来,冲破一切漩涡,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绝,坚定地站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人,太干净了,从淤泥里走出来的人,一点污秽都不曾沾染。
于是在这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喜欢邬瑾,要邬瑾,非邬瑾不可!
她问他:“你是文人,怎么不自己跑?”
邬瑾慢慢松懈下来:“那你呢,你是武人?”
莫聆风明快一笑:“是啊,我现在是莫都头。”
邬瑾也跟着笑了一下。
“明年的春闱,你会去吗?”
“嗯。”
“你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
邬瑾沉默半晌,答道:“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也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莫聆风道:“你说完。”
邬瑾只当她是想让自己不那么害怕,就深吸一口气,慢慢回答:“我近年来看了很多邸报,也看了朝堂上一些事情,就拿边关这一件事来说,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一只黑鹳忽然从草丛中飞了出来,邬瑾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过去:“无论是哪一派,几乎都是在争,在站位置,师徒、裙党之间相互争斗,并没有人真正在想战事——也许有,但被淹没了。”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他没去管,只对莫聆风吐露了心声:“我想去照拂百姓,让国朝上下,都看到文人士子的脊梁和节气。”
“若是做不到呢?”
“那也要一试。”
好比神明,洞若观火,仍要进凡尘走一遭。
莫聆风迎着雨丝,看向头顶飞过的黑鹳,有片刻迟疑。
她知道自己为何迟疑,邬瑾有凌云志,纵然他日会被官场挫磨,也应该展翅一回,而不是就此折落他的翅膀,困他在宽州。
她想他若是胸无大志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用计、用谋,使唤他,驾驭他,让他孤身一人投入莫府,成为莫府的人。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走。”莫聆风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刚才你怕吗?”
邬瑾回答:“怕。”
但仍然要到莫聆风身边去,怕也要去,没用也要去。
绵绵细雨顺势而下,冲淡了方才的混乱,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且湿润,草丛中黑鹳轻轻抖动羽翼,马场又变得柔和清新起来。
万籁俱寂,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沉默地往回走。
他们很快就走了回去,莫聆风松开邬瑾的手,看着眼前一具尸体搬过去,衣料在地上摩挲,尸体绵软而且沉重。
殷南飞檐走壁地赶了回来,见到莫聆风安然无恙,绷直的身体才软下来。
常龙跑过来,告诉莫聆风没能留下活口,莫聆风转身和邬瑾告别,和常龙一起匆匆回堡寨去。
邬瑾留在原地,半晌没动。
血腥味已经濡湿在雨中,百姓颤颤巍巍躲在城里,不敢再往马场来,他们刻意避开的战争和死亡,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摊开在了眼前。
他找到丢掉的箩筐,其中一个已经碎成八块,他捡起完好的那个,和扁担一起放回家中,收拾干净,又去饼铺报了一声平安,以免父母忧心,才匆匆去书坊做书拥。
酉时从书坊出来,他饿的前胸贴后背,在路边买了一只新箩筐,跑回饼铺,吃了两个黄窝头,往箩筐里放蒸饼。
邬意扛着空饼笼,飞奔回来:“哥!”
他“咚”一声把空饼笼顿在地上:“你没事吧,我听说马场出了事,死了好几个人!”
“没事,”邬瑾盖好花布,“你卖饼的时候,别靠近马场,遇到羌人也机灵些。”
邬意从邬母手中接过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完:“哥,你也别去马场卖饼了,我今天不卖了,去摘榆钱行吗,咱们还吃一回。”
邬母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就知道个吃,不卖饼,你喝西北风去!”
邬意捂着脑袋跳起来:“娘!”
邬父坐在小轮车上捡沙糖里的石子,狠狠横了他一样,厉声道:“卖饼去,你自己的事,难道还要你大哥给你做?”
一父一母日夜不停的忙,忙的苍老干瘦,背也跟着佝偻,把自己熬成一副铜皮铁骨,遮挡外面的风霜雨雪,掩盖内里的病痛劳累。
邬意委屈的“哼”了一声,往蒸笼里装饼,同时挑出一个炸焦了的油饼,三口吃掉,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蒸笼。
邬母帮他架上肩膀,又塞给他架子:“早点回来,外面不太平。”
“知道。”
邬瑾挑着箩筐,也走了出去,兄弟二人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开始卖饼。
因为今日马场的动荡,街道上行人稀少,邬瑾卖饼卖的很不顺利,在裕花街徘徊了两个时辰都未卖掉,最后是一家燕馆里有人想吃饼,才全卖了去。
他挑着空箩筐往回走,在街角看到一颗大榆树,尖子上还有许多鲜嫩的钱串,便放下箩筐,脱去外面凉衫,挽做一个兜子,斜系在腰间,两手扒在树干上,两脚分在左右,用力往上一蹿,蹿了上去。
弟弟懂事一些了,又已经十三岁,正是肚子永远都填不饱的时候,想吃点榆钱饼,就做吧。
第120章 日录
邬瑾带着满满一箩筐榆钱回去,走进家门时,将近子时,邬意已经回家,穿件褂子,露着两条细胳膊在院子里吃清水面。
见到榆钱,他欢呼一声,面也不吃了,急急忙忙让邬母去摊饼,邬母骂他是“老鼠存不下隔夜粮”,把榆钱摊开在厨房,预备着早上摊饼,又抓紧时间,给邬瑾剥了两只蜜枣粽子端出来。
她看邬瑾吃粽子吃的很快,赶紧又去厨房煎两个鸡蛋:“老大,够不够?”
“够了。”邬瑾摆手。
邬母看他衣衫单薄,越发瘦的只剩下骨头,心中一酸,又看邬意对粽子和煎鸡蛋跃跃欲试,立刻伸手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个暴栗。
邬意莫名挨揍,不敢还手,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伸出筷子将碗里剩下的面全都扒拉到嘴里,一口咽下去,碗里剩下一点清汤,没油没肉,和加了盐的刷锅水没有两样,他也仰头喝了。
将碗放回厨房,随后去洗漱,回屋子去睡觉。
邬瑾吃过东西,又喝了点水,用凉水冲了个澡,洗去周身疲惫和瞌睡,在屋中点灯写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八,细雨。
马场变故,死七人,其中羌人三名,伤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却点缀了边关纷争,是这场战事的一部分,是金虏的手伸到京都的一个残影,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夜影袭来,浓墨一般铺进屋内,屋门打开,是邬意又进了厨房,饿的翻箱倒柜,偷偷地剥粽子吃。
家中这种细碎的嘈杂之声,连同外面的声音一起,都像是在渲染太平无事。
只剩下邬瑾一人的笔落在纸上,扯碎掩盖真相的布。
“今日之事,我心中有疑虑。
其一是撩风刀——谁给了金虏撩风刀?
金虏连图纸的边都未曾摸到,却能直接得到一把撩风刀,只能是南北作坊出了内应。
南北作坊有禁军把手,内有士兵工匠八千余,凡出入者,都要脱衣检查,没有在南北作坊经营数年,如何能带出撩风刀来?
我疑心是莫节度使与赵先生暗中所为,这二人将莫聆风推至光明之中,自己却在暗中行事,金虏不剿尽,战事不休止,莫家方能蚕食堡寨,日益扩大兵权,握牢边关,便再没人能扳倒他们。
这一次未成,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撩风刀终将毫无用处。
他、他们,手握利刃,却没有天下苍生,为的都是朕、都是小家。”
他再饱蘸一笔墨,接着写下去:“其二,殷南去了哪里?
在如此凶险的时刻,莫聆风遣她回城,做了什么?
恐怕也和南北作坊脱不了干系。
兄妹二人各行其是,莫聆风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踏着莫千澜的路在走。
就像是两只老虎,幼虎此时还存有怜悯之心,可终将长成一样的猛虎,变得凶猛无情。
猛虎行走在人世间,需要既能保护她,又能辖制她的牢笼,我想入仕、在朝,不仅仅为了心中之志,也想站在高处,护她、约束她。”
他搁笔,将今日所写的日录在油灯上点燃,火骤然而起,惊飞窗外一只孤雁。
雁影淡去,燕影又至,在屋外啼叫,叽叽喳喳,落在邬瑾耳中,让这夜色变得越发静谧。
翌日寅时过半,他翻身坐起,满心困倦,累的眼睛都睁不开,爬起来开门,舀出一盆水,蹲在地上,高高挽起袖子,两手掬水泼在脸上,在脸上用力揉搓,连洗了三遍,才精神起来。
脚店鳏夫家的公鸡叫了一声,邬母也开门出来,哑着嗓子道:“老大,我来煎榆钱饼,你再去睡会儿,今天别去马场卖饼了。”
“不睡了,”邬瑾起身去取齿木,“我回去看会儿书,今日书坊休息,我去州学。”
他嚼完齿木,回屋去看州学三日前所布置的策问。
“盖圣人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今战事迭起,何施可有张弛?祥著之。”
他还只答了一半,起个大早,正是为了答完此题。
研墨提笔,他字斟句酌,答的忘我,等到寅时末刻,他搁下笔,匆匆去厨房吃早饭,邬母给他留了三张煎的金黄的榆钱饼,他吃了一张,另外两张包起来,放置在一旁。
换过襕衫,戴上唐巾,将干了墨迹的宣纸卷起,一根手指勾着油纸包,匆匆的出门去州学。
在州学门口,程廷趾高气昂地跟着几个同窗往里走,一手拽着大黄狗,大黄狗在莫府山珍海味,不愿意再回州学吃糠咽菜,却被程廷强抱回来,因此和程廷一左一右而行,将狗链子拉扯到极致。
见到邬瑾,大黄狗热泪盈眶,“呜”的一声,万分委屈。
程廷站住脚,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大黄狗嘴里,大黄狗吃了,然后继续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