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上的学子看的心绪激荡,纷纷议论这次两朝誓书会如何商议。
“会要回失去的三寨之地吧,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
“我看过从前的誓书,金虏助良马每年一万匹,咱们助银绢二十万。”
“这一次金虏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些恐怕不够。”
“听说莫节度使也会到,不知莫姑娘会不会到,听说她建了一队女兵,无往不利,军中那些男儿倒是不如她。”
“都是蠹虫太多的缘故,若是我去,必定也能驰骋沙场,杀敌凯旋!”
第132章 旁观
邬瑾听到同窗谈论莫聆风时,一滴汗水正从鬓边滑落,顺着下颌,一直滴落进脖颈中,心在腔子里猛地一跳,像是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令他欣欣然。
无关乎莫家的权势,也无关莫聆风在军中的顺畅无阻,只是纯粹的欢喜。
一颗心悄然跃动,和秋风、和千变万化的彩霞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衍化而来,无需半分造作和刻意。
他收拢心花,眺望着张家堡,半晌不曾动弹,直到程廷用力拉拽,才回过神来:“怎么?”
“回去吃饭啊,”程廷悄悄收回手,以免邬瑾发现自己在他袖子上捏出来两个黑黑的指印,“你不累?”
“累。”邬瑾和他一道往回走。
两个学院的学子在挖虫卵时结出了短暂的情义,聚在一起吃简陋的晚饭,友爱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因为王景华争抢热水,刚团结起来的同窗之情立刻变作一盘散沙。
学子们都是年轻人,劳累了一日,还有分分合合的精力,邬瑾回到屋子中,闭着眼睛歇了片刻,铺开纸笔,写了一篇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十八,秋高气爽,捉蝗虫、挖虫卵,整日不休。
山中草木已经被啃食殆尽,意外发现一丛黄豆,已经起鼓,并未遭受蝗虫啃食,莫非蝗虫不喜吃黄豆?
若真是如此,蝗灾之时,可以多种黄豆,避开灾祸。
亦有可能是凑巧,还需多看。”
简短写完,他将日录收在一旁,散了头发,将挽发的木簪放在桌上,簪子上的竹叶他已经雕完,边缘也打磨光滑了。
莫聆风的心,似乎就藏在这些微小的东西里,摸的着,看的到,却难以明悟。
他摩挲发簪,心想莫聆风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有心筹谋,还是真心实意?
他是凡尘俗世中人,自入迷惘,看不破心机,手中捏着这么一点馈赠,就受困于此。
窗外有“嘎嘎”之声,他推窗望去,就见天边一群灰雁,展翅而过,他捏紧手中木簪,不知和谈那日,能否看到莫聆风。
七月十九日,学子们在挖掘虫卵间隙,往张家堡方向望时,就见戒备越发森严,士兵一直列出去两里地,旌旗遍布,肃杀之气随风飘荡,长刀时不时就出鞘演练一番。
程廷也时不时摸一下脖子,感觉和谈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斯斯文文,反而遍布了刀光剑影,仿佛是一言不合,双方就会展开械斗。
而他们离的如此之近,实在是危险。
就在他感觉危险之际,又有两队士兵上山,对着横山来了个大搜索,等到他们在小校场吃晚饭的时候,这两队人马又涌入堡中,对着他们做了个彻底的盘查。
“殷南,”程廷叉开手站在门口,“你现在是都头了?”
他伸手挠头:“你看这世道,你们女子在外作战,我们男子倒是在山里掘起虫卵来了,颠倒过来了。”
殷南瘫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只将他的屋子细致搜索一遍,弯腰去搜大黄狗。
大黄狗不敢动,僵着四条腿任凭她摸索。
“你们姑娘呢?”程廷无需她答话,自顾自发问,“你不跟着她,现在谁护卫她啊?”
邬瑾站在自己屋子门口,听闻此言,也侧目看去。
“有人,”殷南简短回答,“闭嘴。”
她刚让程廷闭嘴,小窦就晃着自己的大个子从邬瑾房中出来:“阿南,你搜完了吗?”
程廷一挑眉毛,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转,有心调侃两句,然而面对着小窦那高大的身量和凶悍的面目,就把嬉笑的心歇了,同时在心里想:“这人上了战场,一胳膊就能抡出去好几个。”
而殷南见到小窦,转身就走——小窦是傻大个,见了殷南与众不同的杀戮,心中爱慕,隔三差五就要向她表露心意,并且给她看自己在钱庄里攒下的银票,说银子放在钱庄里可惜,请殷南花掉些。
殷南烦他,打起来费力气,又不便对他进行暗杀,所以见了他就躲,简直让他给克住了。
程廷满腔闲话要问,殷南走的飞快,他的话赶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就此作罢。
这一日结束,整个张家堡连同横山一带,都已经是刀枪林立,戒备的水泼不进。
七月二十日一大早,学子们就同教谕一起站在西北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家堡的动静。
卯时三刻,先到的是高平寨将领,他们站在山上,看不清楚下方面目,只能看到黑色大旗在马上招展,一众将士在石阶外下马,插鞭进入堡中,另有人将马牵去马房。
邬瑾竭力想看清楚这些人的面目,正模糊之际,一轮红日忽然从旷野之中跃出,瞬间条条金光四射,晨风骤然而起,穿袖而过,士兵们束紧的袖子立刻变成了双翅,高高向后扬起。
这么一瞬,他看到了莫聆风。
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脖颈上的金项圈,正在晨光之下闪烁点点金光,轻甲之下,是石榴红的广袖圆领罗衫,衣裳样式平常,然而上面有针法细密的暗红色纹样,双袖被风拂动时,花纹如踏波浪,绒彩夺目,锦绣交辉。
程廷立刻拍了邬瑾一下:“看,聆风,好威风。”
站在一旁的教谕立刻“嘘”了一声,不许他再开口。
莫聆风一行人进去之后,又过了一刻钟,另有队伍行来,中间簇拥着三顶轿子,直走到堡前,轿夫落轿,放下轿杆。
轿中人撩开帘子,陆续而出,照样是看不清楚面目,只能依着他们所知道的揣测身份,应该是敕使曹志斌、节度使莫千澜、内侍供奉张愿林。
邬瑾先是看这三人上了石阶,随后目光一顿,看向紧随在三人身后的人。
此人骑马而来,想必是路途遥远,走路时,左脚的跛处十分明显——是赵世恒。
看到赵世恒,邬瑾心中便生出不安之意来。
济州馆驿一夜惊魂,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赵世恒,赵世恒的出没,就像是阴谋的预兆。
难道和谈有变?
在莫千澜等人进入张家堡之后,张家堡恢复了短暂的平静,这一回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再次有了动静。
一个哨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急急奔入堡中,不过片刻,堡中便出来了一位主帅模样的人,带领士兵,立在道路之中,等候金虏前来。
邬瑾等人立在山间,也不由自主跟着凝神静气,面色肃穆,双眼紧紧盯着西南方向。
第133章 埋伏
金人以彪悍而闻名天下,将近百年时间,对着国朝虎视眈眈,随时亮着利爪,露出獠牙,不放过任何机会出手。
国朝强盛时,他们便俯首称臣,与皇帝称兄道弟,一旦帝王软弱、国库空虚、军队如纸,他们立刻就会动作,虎扑过来。
更何况金虏还辖制了羌人,羌人更是善战,以一当十,是常有之事。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能让人放心。
学子们提着心,在秋日燥热之意中,汗水涔涔,口干舌燥,目不转睛。
两刻钟后,他们看到了金虏。
金虏策马而来,身后扬起满天尘土,策马时的敏捷与力量,几乎是与生俱来,一举一动,皆是奔放豪迈,那等矫健雄姿,耐苦耐辛,确实是罕见。
与羌人不同,他们身上所着衣裳、巾帽、筒靴,与汉人大有相似之处,骑兵所簇拥的三人,皆是紫衣,而且日光之下,那些护卫腰间都是一片金银光闪烁,甚至还有碧绿之色一闪而过,可知是金银佩玉等物。
到了近处,金虏翻身下马,在一片鼓号声中,走进堡中。
程廷率先冷了脸,不顾先生阻拦,愤然道:“看看这些蛮夷穿的什么,沐猴而冠!觊觎我国朝之心昭然若揭!”
教谕连忙上前去捂他的嘴:“闭嘴!”
学子们肃然,心中陡生一股锐气——金虏喜欢学汉人,却并非拜师学艺,而是屠戮、劫掠,只要遇到汉人,必定要杀光,不分男女老幼,都割下头颅,抛尸荒野。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举。
程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众人皆不言语,只默默看向下方,但金虏进入堡中之后,就不再有动静,也没有人出入。
大家站的累了,在石头上坐下,坐也坐的累了,腹中饥饿,仍然是没有动静——那堡中谈论的再激烈,他们在这山上,是一个字都听不到。
看来是不必再看了。
教谕先行离去,随后图南书院学子也回到堡中去,州学学子三三两两,又看了一会儿,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邬瑾和程廷还站在原地。
程廷对邬瑾低声道:“为何非要和?我看不如战,一仗把金虏打回老家去,你说呢?”
这个问题,邬瑾已经想过千百遍。
他慢慢回答了程廷:“我想现在的形势是非和不可,堡寨已不再是固若金汤,天灾又至,朝中军饷似乎也有所不足,战事起后,朝中——朝中甚至控制不住粮价,纵然陛下有雄心铲平金虏,也得先安内。”
他的眼睛比程廷看到更多——十石街变得动荡,一户户人家因为交不出赁钱而搬出去,又有一户户人家搬进来,初搬来时,还衣裳体面,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开始在屋子里商议着卖儿卖女。
饼铺的生意也差了很多,邬母把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才能一面还债,一面活下去。
无家可归的小孩儿成了耗子,扯着一床破棉絮,到处絮窝,他夜里挑着箩筐去裕花街卖饼,时常能惊动一窝一窝的小乞丐。
他去李一贴的药铺里送了一次饼,发现药铺里生意都很惨淡——病不起,唯有一死。
这场连绵了三年的战事,从一开始就是不道义的,甚至并非两朝之争,而是由莫家的私心挑起,就连堡寨中的军队,也并非仁义之师。
邬瑾想应该停下了,让他们这些疲于活命的人,也喘一口气。
程廷不知米价,只知蝗灾过后,程家买了一次仆人,比起他买胖大海的时候,要便宜很多。
当时不曾细想,此时想来,百姓已经十分的艰辛了。
他那愤愤不平的心渐渐平息,和邬瑾一同回去休息,吃过午饭,邬瑾又出去看张家堡情形,太阳太大,程廷陪着他站了一刻钟,便灰溜溜撤了回来,只剩下邬瑾一个人还在毫无遮挡的太阳里站着。
他晒的头顶心滚烫,身上也不住出汗,正要回去喝水时,忽然就见西南方向荡起一片尘埃。
是金虏来的方向!
日头正晒的时候,风也只是微风,连他的袍袖都不能吹动,又是如何扬起如此大的灰尘?
除非那远处是有无数的马蹄踏过。
若是金虏士兵驻扎在那里,那一片尘埃也不会慢慢向他的方面移动。
他猛地一个转身,发疯似的跑动,一股脑冲进横山堡,半点镇定也无,直通通到了教谕面前,连行礼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