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接过名册在手,也觉无比沉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将那名册放置在释迦牟尼像前,随后领着莫聆风一行人跪拜在佛像前方。
老僧在前,莫聆风与邬瑾一左一右紧随着跪了下去。
他们身后二十名女兵,也随之在佛前跪倒。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众人俯首伸掌迎佛,背尘合觉,澄浊返清,一拜到底。
邬瑾目光不自觉看向莫聆风,就见莫聆风面容安定,双掌翻开,手指柔软纤细,指尖一片粉红,宛若莲花,在佛祖面前,心开花开。
香客在一旁屏息静气,殿中一时寂静,那些细微的衣摆摩挲之声、佛香上积起的厚厚香灰断裂之声,身体因为跪拜发出的曲折之声,全都清晰可闻。
莫聆风三拜之后,站起身来,目光一瞬不瞬,看向佛像。
佛像高大,一丈三尺,高耸于藻井之下,雄踞中轴,无我无常,大慈大悲,三途六道、四生十类,皆在佛眼之下。
对这佛像,僧人敬畏至极,一旁的香客也虔诚的不敢直视佛眼,她身后亲兵,也在祈求佛祖保佑。
就连在战场上的莫家军,也感激她给死去的士兵立往生牌,他们相信自己死后也可以得到这样一块牌子,在上面写下姓名来历,就可消弭杀业,离苦得乐,尽早解脱轮回。
而莫聆风对着佛祖,却是无话可说。
老僧取下名册,领着小僧前去后殿书写往生牌,莫聆风领着亲兵出了正殿,并不急着出山门,而是往后殿去。
香客见了她这一行,侧目之余,听闻是来为战死士兵供奉往生牌,都满目悲悯地让开道路,让他们上前。
今日秋风干爽,日影柔和,放生池中爬出一些乌龟,后殿一侧有求平安符之处,莫聆风让娘子军去求平安符,自己与邬瑾慢慢前行,身边跟着警惕的殷氏双煞。
寺庙中也有好些人提篮子卖花、卖枣、卖蜜饯,并不乱喊,只在人群中穿梭,遇着一个问果子的,小贩们便蜂拥而上,将主顾团团围住,指望着也能做上几文钱的生意。
莫聆风看到有人在卖油枣,枣子个个都是油皮红亮,个头也不小,一时想吃,就让殷北去买下。
提篮子的老妇人大喜过望,把莫聆风当做女菩萨一般谢了又谢,又将篮子一并奉送,拿着殷北给的那一个小银子,感激涕零而走。
殷北提着篮子,随手掏出两个尝了尝,又给殷南尝,二人以身试毒,尝了个半饱,才给莫聆风抓了一把。
莫聆风吃了一粒,吐出个枣核,扔在地上盛放秽物的唾壶之中,头顶上一片千疮百孔的榆树叶子打着旋飘落。
“邬瑾,”她在日光下眯起眼睛,“你说这世上当真有神佛吗?”
邬瑾摇头:“不知道。”
“我宁希望没有。”莫聆风把剩下的几粒枣子丢回篮子里。
邬瑾疑惑:“为何?”
“要是有神佛,就有地狱,若是有地狱,伯伯造下了无边罪业,一定会去地狱中受轮回之苦,我想既没有神佛,也没有地狱。”
说完,她不说了,看佛殿的姿态和看雄石峡的红石没有什么不同。
在她这里,被世人所敬畏的鬼神之说,也变得现实起来,能被她所左右。
神佛能够安抚士兵,拉拢人心,平安符能保士兵刀枪不入,那神佛可以有。
神佛会造地狱,让她的伯伯受苦,那么就可以没有。
第145章 衣钵传承
邬瑾侧头看莫聆风,明亮的太阳将她脸上的一切都展露无遗。
她的五官和轮廓都已经逐渐清晰,但是脸上还覆盖着一层细细的茸毛。
她的孩童时期似乎特别长,眉眼纵然褪去了一丝稚嫩,但脸上的细枝末节依旧是幼小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一个大跨步,迈入婀娜少女的行列中去。
然而她只是这样的成长,所经历的事情就已经令邬瑾感到惊心动魄,再成长下去,长到可以和京都的皇权敌对之时,又将是一种怎样的惊魂?
邬瑾收回目光,不想了,单是陪着她把寺庙逛遍。
一行人赶在午饭前回了莫府,莫聆风给娘子军放了半日的假,自己坐在九思轩花厅里和邬瑾吃饭。
午饭不像早饭那样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但也相当不错,螃蟹被强行撤了下去,补上来的是炙羊肉、酸笋鸡尖汤、烟熏肉、红糟鱼,厨房里又拿羊肉汤煮了两碗热汤面,再佐上一碟糟鹅胗掌,一碟银鱼鲊。
酒是冰糖荔枝酒,莫聆风执壶就倒,邬瑾连忙伸手托住酒壶,顺势接在手中,倒上两盏果酒。
莫聆风咕咚咕咚喝了一盏,舀了汤尝一口,感觉酸汤开胃,哥哥应该也能喝一点,就招手让祁畅去厨房,送一盅汤去二堂,让姨娘们喂给莫千澜喝。
尝过之后,她安心吃饭,饭量不大,吃完的时候邬瑾还没吃完,于是她捧着酒盏,慢慢喝甜滋滋的果酒。
等邬瑾吃晚饭,她已经连喝三盏,喝出了满脸红晕,额头上冒出来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没有肚子再喝茶,鼓着肚子站起来,和邬瑾去前院整理赵世恒的东西。
两人边走边说,莫聆风道:“伯伯还没有处理的,就是书和字画这些,哥哥还来不及整理,就这么放在那里恐怕不行。”
邬瑾想了想:“可以收进书房,夹上芸香草,驱虫避蠹。”
“外面还有人求伯伯的画,”莫聆风一脚踢飞石子,抿着嘴笑了一下,“伯伯只给裕花街的妓子画。”
两人说着赵世恒生前之事,平淡的好像赵世恒还在眼前,一路走到居所“山野居”,进门就是小院,收拾的古朴淡雅,意趣风流,一切都和他在时一样。
殷北上前推开门,日光争先恐后涌了进去,尘封的细小灰尘一下子扬了起来,浮动在阳光中。
屋中陈设未变,只是屏风上没有搭衣裳,净架上没有搭帕子,桌案上还摊着两本书,墨条搁在砚台上,一张大字写了一半,书架上的书也是立的立,倒的倒。
桌案下方不知让谁碰掉了一本《易经》,邬瑾伸手捡起来,在手中略微翻动,就见此书已老,上面所做的注解都有三种,最晚的字迹是赵世恒的,前面两种,他并未见过。
他翻至扉页,便知此书珍贵。
“侯白赠弟子温彦颂,以传天道,授明人事,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莫失、莫忘。”
“温彦颂赠弟子赵季,君子之道,应与天地合,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莫失、莫忘。”
侯白十八岁举进士,年少闻名,先帝潜龙之时,便是他授课,先帝登基之后,官居执宰,修国史,是举世大儒。
温彦颂是侯白关门弟子,未曾参加过科考,只在家中修书,如今明经学子所学经本释义,大半出自他的手。
这二人赠书之时,都从《易》中取词,对弟子的未来做出教导和期盼,书中所做的无数注解,更是无价之宝。
他惊愕的脸都呆了,再翻一页,手上顿时抖了一抖:“赵季赠弟子邬瑾,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莫失、莫忘。”
这些字一笔一划组在一起,成了一把刀,猝不及防,直插入邬瑾心中,让他一瞬间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
莫聆风随手抽出一本书,打开看了一眼:“咦,先生留给你了。”
她递给邬瑾,邬瑾强忍了泪水,放下手中《易经》,翻开她那一本,上面也写着:“赵季赠弟子邬瑾,元章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
莫聆风又取一本,翻开来,同样是写了赠字和时间。
只要是赵世恒经常翻动的书,几乎都写了赠给邬瑾,好像是赵世恒常常在看书之时,心血来潮,想起邬瑾,就将这书赠给了自己的弟子。
邬瑾埋着头翕动鼻翼,抬手使劲擦去眼泪,心中五味陈杂。
莫聆风转到书架后面去,直到他平静如常了,才转回来:“书给你送回家去吗?”
邬瑾摇头:“就放这里,往后我到这里来。”
先生、弟子,也许就是如此传承不断,赵先生所期许的,他要做到,赵先生没有做到的,他也要替他做到。
一个下午,就在这间小院里度过,邬瑾在酉时前归家,换上一身短褐,准备晚饭。
连炖带炒,他都会干,干的很清净,并未觉得烟熏火燎有失颜面。
做完之后,他去饼铺将家人叫回来,打开殷北送来的酒,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晚饭,又吃了小饼,然后换掉这一身油渍麻花的衣裳,洗漱干净,回屋里去。
桌上的笔是新买的散卓笔,他很爱惜地拔掉一根出了锋的毫毛,蘸墨写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五。”
今日他自觉过的极快,不过眨眼之间,就到了分别时刻,落到纸上,才发现原来这一日如此繁杂漫长,他像是旁观者一般,先将今日之事记下。
不带感情地记录之后,他写道:“婚事是对付女子的利刃,也是囚禁女子最为坚固的牢笼,说媒必定不成,但也能让聆风滚出一身泥,小人手段。”
他提着笔,心想州判、同知,无论如何都和莫府不相干,恐怕是王知州怂恿。
王知州此人,贪财、无功、但擅斡旋,恐怕已经体察陛下与莫节度使之间的你来我往,他忌惮莫聆风在军中势力,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必定会竭力拔除。
但这只是他的猜测,脑子里猜测出来的东西,他不往纸上写。
一只手握着笔,他做了个极其漫长的思索——不能让这种肮脏之物困住莫聆风。
想过之后,他再次落笔:
“项圈命锁金光艳,孤埙凤眼将军面,寸寸光阴流如箭,禅寺佛像散如电。屈指待岁月,此情何时现,醉后清风月如练。”
第146章 一梦
莫聆风的晚饭,是和莫千澜一起吃的。
她让厨房给姨娘们杀了一只羊,于是姨娘们回了后院,又让殷北摆一张桌子在莫千澜床前,自己坐在旁边连吃带喝。
羊汤好喝,她舀起一勺,学着姨娘的样子喂给莫千澜喝,喂的不好,洒了大半,莫千澜月白色衣襟上立刻晕开一大圈油渍,被衾上也洒落几滴,她不在乎。
她自己咕咚咕咚喝完羊汤,吃完晚饭,呼唤殷北,殷北立刻领着下人进来,撤下桌上残羹剩饭,换上热茶点心以及莫千澜的一份温牛乳。
添上炭和香片,殷北再次关上了门。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一切外物、外人都被隔绝,天地间只剩下兄妹二人的呼吸声,慢慢交缠,混为一体,在莫府这个巨大的坟墓里,不见天日,艰难存活。
莫聆风捏住莫千澜两颊,迫使他张开嘴,舀一勺微温的蜂蜜牛乳,小心翼翼往里倒。
她学的很快,一勺喂完,并没有洒出来一星半点。
于是她再接再厉,将牛乳喂了大半,自己撅着嘴去碗里一嘬,嘬完之后,她上嘴唇挂了一圈白,对莫千澜一笑:“哥哥,看,我老了。”
莫千澜没有回应,她自己乐不可支,乐的摇头晃脑,把剩下的牛乳喂完,才拿一条帕子,擦干净两张嘴。
丢开帕子,她看莫千澜躺的安静,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眉目还是从前模样,未曾更改,可是两鬓却逐渐斑驳,生了白发。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俯身和他贴了脸,用手不住摩挲他的头发,轻声道:“哥哥,是不是很累?怎么办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蹭掉鞋子,自己钻进被窝,强行挤在哥哥身边,又翻身把哥哥一只手打横枕住,拽住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身上,做了个相互依偎的拥抱姿势。
“哥哥,你拍拍我。”
莫千澜不能动作,而且身上很凉,莫聆风已经热的冒了汗,他依旧是凉。
莫聆风感觉自己好像是依偎了一座冰山,让她也跟着逐渐冰冷,五感就此冻结成冰,灵魂一路下沉,与莫千澜的灵魂沉睡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