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捍卫
毕同知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气色不善地睨着邬瑾,将手中茶盏用力顿在茶托之上。
瓷器磕碰,替他发出清脆的怒喝之声。
余韵未消,他紧接着厉声道:“没有证据,你写的那些东西,就是信口雌黄!你还不知错!跪下!”
邬瑾站着,纹丝不动,甚至没有露出半点怯色:“毕同知既然认为学生诋毁命官,造谣生事,为何不将学生带去知州衙门,升堂审理?而是抓来此处?还是哪怕没有证据,学生写的文章也不能见光?”
“不知死活的东西,”毕同知逼视邬瑾,“我本来想你是学子,悄悄审讯,可以留你一条生路,一个前程,本官若是要整治你,直接就把你打死在牢里,你都没地方申冤!你再牙尖嘴利,不知好歹,本官即刻就把你拿回衙门去!”
邬瑾直视他:“学生学律时,见律中言明‘拷囚不得过三度,数总不得过二百,杖罪以下不得过所犯之数,犯人若因刑而死,刑官流放一年,牢官共勘者同罪’,学生为何会死在牢狱之中?”
毕同知官威深重的面孔出现了一条裂缝,恨不能张开大嘴,将邬瑾吞吃。
但事情闹的太大了,邬瑾必须得活着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把面孔放的平和不少,语重心长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你写的东西,纵然不是实情,一旦流于众人之口,就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外面的人,可不管你是真是假。”
邬瑾冷笑:“清者自清,若我一份文章就能影响到官场,只能说是有迹可循。”
屏风后面咳嗽了一声。
茶床旁的人站了起来,带着满身茶香走出来,径直走到正前方太师椅前坐下。
这人正是王知州。
毕同知连忙站起来,躬身叉手,刚才的颐指气使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副奴颜卑骨。
邬瑾拱手一揖:“学生见过王知州。”
王知州抬头笑看邬瑾:“邬瑾,你这人眼里只有黑和白,其实最不适合做官,只适合做个儒生。”
“仗节死义者,总比贪官多。”
“天真,”王知州往后仰,靠在椅子里,“你写的文章,取来我看看。”
邬瑾自怀中取出文章,毕同知快步上前,接在手中,躬身奉给王知州。
王知州抖开,一字一句看的细致,看完之后,他赞叹一句:“不愧是解元之材。”
将纸放在方桌上,他笑道:“没有证据,刚开始确实会闹的满城风雨,我也会因此被查,但是查来查去,也是不了了之,我也只不过是从宽州换到别的地方,过个几年,又再次升迁,你明白吗?”
邬瑾点头:“我明白。”
“所以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知州若有所思,“以卵击石。”
“不是,”邬瑾笑了笑,“这份文章是没有证据,但学生想,知州您也不愿意让它见了光。”
王知州愣了一下,卑鄙和无耻在一瞬间见了光,在瞳仁里一闪而过,很快又掩盖在长年累月的虚伪面孔之下。
他若有所思地问:“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害怕它见光?”
邬瑾说的很清楚:“因为陛下心里有一根刺,若是这份文章流传出去,就会刺痛陛下心里那根刺,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有没有证据,陛下的怒火,都是要发泄到您的身上的。”
王知州目光闪动,坐直了身体,右手手肘搁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拈着胡须:“你说的刺,是什么?”
邬瑾言简意赅:“莫。”
一个“莫”字,还没有触痛陛下,就已经先触痛了王知州,他的目光再也隐藏不住,瞬间凌厉起来,一张脸也显出了凶相。
是的,这份文章不能见报。
陛下若是知道了士兵空编一事,立刻就会想到莫千澜借兵一百,前往济州扫荡匪贼一事。
只要再查,就知道借出去的那一百士兵全部阵亡在了第一场战役之中。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恰好的事情?
陛下只要起了疑心,那他就是万死难辞其咎——莫聆风如今在军中的势力,全是钻了他的空子。
之前是天高皇帝远,他和莫千澜联手,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可是如今莫千澜已经是一堆没有腐败的肉,他还能瞒多久?
“那么,你把我引出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放下手,用力点了点桌子,“是想用这份文章,换什么?”
邬瑾直勾勾盯着他:“学生想,您就让那根刺扎在那里,不要去动。”
他眼珠子很亮,亮到了一定的程度,人瘦,但是不弱,一张面孔有棱有角,眉目之间带着绝不动摇的坚定,对着这个一州之官,既没有怕,也没有谄媚,单是陈述了自己的要求。
而且这陈述不是撒谎,不是弯弯绕绕,不是在请求,而是以一份文章作为筹码,强而有力地捍卫一个人。
王知州眼里冒了火,怀着满肚皮的坏心思,恶狠狠盯了邬瑾一眼。
刺,自然要拔出来才最好。
莫千澜病倒之后,他思来想去,只有让莫聆风消失,才最为妥当。
他没办法杀到堡寨中去,突破重重阻碍,干掉莫聆风,就只能另辟蹊径,以她那女子的身份着手,毕同知这里,只是一个试探。
毕知州的儿子她看不上,那么他王运生的儿子总该可以,再看不上,他还有无数个人选——横竖她是要嫁人的,天底下只有守寡孀居的女子,没听说过不嫁人的。
如今邬瑾却忽然的杀了出来。
这么个穷书生!
他竟然让一个穷书生给辖制住了!
他压着怒火,在心里冷笑,暗道:“贱人,以为我不敢要他的命?他不知道要整治一个人有多简单。”
想过之后,他慢慢开了口:“好,那根刺,我不去动他,这份文章,你也不要动它,想一想你家里人,他们无辜。”
邬瑾点头。
王知州又问:“这文章不止一份吧。”
邬瑾如实回答:“是,两份。”
“还有一份在哪里?你家里,还是莫家?”
邬瑾摇头,依旧是实话实说:“在程知府手中。”
“程——”王知州饶是做了无数种猜测,听到这回答也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给程泰山做什么?”
“救命。”
第155章 护短
程泰山果真有了泰山的份量,光是一个名字,就足以把王知州的胸有成竹砸的粉碎。
文章若是在邬家,王知州毫不费力就可以拿到,文章若是在莫府,便可以不取,因为莫府倾颓之下,没人去管什么文章不文章。
偏偏邬瑾给了和他这知州旗鼓相当的程泰山。
程泰山如同莽夫,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护短。
就连狗到了他家,他家里也要额外爱护三分。
不说邬瑾是程廷挚友,只说如今邬瑾在莫府当差,程泰山就对他差不了。
王知州眉头紧皱,十指交叉在腹部,意有所指地看着邬瑾:“你思虑的,倒是很周全。”
邬瑾点头:“性命攸关之事,只能竭力周全。”
这时候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一声老爷。
一个小厮在门口翘首,毕同知立刻走到门边,附耳过去,听了之后,又大步走到王知州身边,弯腰道:“程知府在庆丰楼宴请您,还说请您带上——”
他觑了邬瑾一眼:“带上他一起。”
王知州摸着胡须,对着邬瑾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思考:“看来,你今日要宴请的,就是程泰山。”
邬瑾点头:“是。”
王知州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嗤笑一声,同时站了起来,走到邬瑾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一个解元。”
他笑里藏刀,藏起心中的风风雨雨,自然而然往外迈步:“走吧,可别让程泰山久等了。”
轿子带着王知州,太平车载着邬瑾,去了程泰山订下的酒楼,小厮将王知州和邬瑾引入阁子里,程泰山稳坐在凳子上,正在和跑堂报菜名,他肠胃空虚,胃口很大,先要熏猪头肉,又要莲花鸭,还要炖羊肉,羊肉哨子荞面圪坨,点缀了一道清爽的豆腐。
跑堂一一记下,程泰山见王知州领着邬瑾来了,连忙招手:“运生,快来,就等你点菜了。”
王知州皮笑肉不笑走进来,一撩袍子在他对面坐下:“你都点好了,我还点什么。”
程泰山笑着摆手:“我这个人粗的很,就知道个吃,不像你,府上四个厨子,很懂得鉴赏美食。”
说罢,他看向邬瑾,对着邬瑾喝道:“孽畜!站在门口现眼,过来!”
邬瑾走过去,刚要行礼,程泰山就骂道:“不像话!以为自己做了个解元,就能飞了?站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骂完之后,再次看向王知州:“点菜点菜,今天有个命案,我亲自去看了,尸体都生蛆了,这一趟把我给忙的,现在除了饿,还是饿。”
王知州冷笑,本就毫无食欲,一听“生蛆”之言,越发什么都吃不下去,但是在程泰山面前,恨不能胃口也要争个上游,见那跑堂还在原地杵着,就冷声道:“板栗烧鸡,桂花糕。”
说罢,他一摆手,把跑堂挥了下去。
程泰山把酒壶拎给王知州,示意他自己倒,端起酒杯,“吱”的一口,“哈”一声出了口长气:“运生,你放心,今天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我一定给你出这口气。”
阁子门开了,行菜的将早已经炖好的羊肉和桂花糕送了上来,程泰山果然是饿了,抄起汤匙舀了一大勺羊肉在碗里,端起碗抄起筷子,将羊肉划拉到嘴边,也没见他怎么吃,一碗羊肉就下了肚。
有了这一碗羊肉垫底,他扭头中气十足的骂邬瑾,先是说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又说他是“闲出屁来了”,最后说他是“略有几个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在骂人的时候,他见缝插针,还吃了两块桂花糕。
在他连吃带骂之际,行菜的伙计将菜陆续都端了上来。
阁子门不断开开合合,程泰山的骂人之语顺着门缝就往外面飘,不到片刻,酒楼中的人就都知道邬瑾得罪了王知州,王知州气的在庆北燕馆里直接抓走了邬瑾。
桌上摆的香气扑鼻,程泰山放下筷子,怒喝邬瑾:“呆着脸干什么,还不过来给王知州赔礼道歉!不长进的东西!都要春闱了,还不老实点!给知州倒酒!”
他绝口不提邬瑾写的东西,仿佛那东西他压根没见过似的。
邬瑾垂首走过去,给王知州斟酒。
王知州冷眼看程泰山和邬瑾做作,几欲作呕,又看程泰山是个奸猾的莽汉,明明拿了自己的把柄,却一个字都不往外露。
他自己也开不了口——万一邬瑾是诓他,另外一份文章根本就没有给程泰山呢?
他心火三丈高,然而不能发作,直憋的心火旺盛,一把年纪了,脸上隐隐有出红疙瘩的趋势,他强挂着一张笑脸,不去接酒杯:“老程,邬瑾也不跟你姓,你这么帮着他,图的什么?”
程泰山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鸭肉,吐出许多细细碎碎的骨头,放下筷子,五味陈杂地叹了口气:“我家老三和他要好,你知道我们家老三,不成器,比不上你们家景——”
他险些说错,幸而及时改正:“——华,老三一贯的是能出幺蛾子,这么大个人了,还时常在地上撒泼打滚,若是他回来知道我没帮邬瑾,岂不是又要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