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玉笑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市舶司如此苛刻,下面的商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道,只要肯花银子,就能打听出来。”
别说几粒珠子,就连禁榷的玳瑁、象牙、犀角、珊瑚,他们都有办法带回来。
苏名泉把珠子挖了满桌,刘博玉看的心情大好,笑眯眯道:“赏你一颗,拿去玩吧。”
“那我挑一颗好的。”
“都是好的,颗颗都是宝珠,那几个人身上的象牙取了吗?”
苏名泉挑出来一粒,对着天光看了看,塞进怀里:“取了,死了两个,这回的骡子不好用,要不是他们露出马脚,船也不会扣下,大爷,我有个想法……”
刘博玉一听他要长篇大论,立刻从小几上捡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他嘴里。
苏名泉有了吃的,咀嚼两下,就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又拿一块:“好吃。”
刘博玉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想:“骡子不用在宽州,这总行了吧。”
随后他又想:“程三爷这一架打的妙,省了我不少事,就把这一船货要回来了。”
程家上下,也都觉得妙。
程泰山去王知州府上赔礼道歉,赔偿了无数的珍贵药材,外加一桌席面的钱,他做为认错的一方,丝毫感觉不到屈辱和气恼,所到之处,喜气洋洋,只差几只喜鹊帮他鸣叫。
作为接受赔礼的王知州一方,也没有获胜的喜悦,眉目之间全是愁容,心中和杜鹃似的日夜哀鸣啼血。
而程知府在外不便公然的欢欣鼓舞,还要在王知州面前做小伏低,替儿子赔礼认错,回到程府,才是真正人逢喜事精神爽,破天荒对着程廷生出许多父爱。
他见了程廷必叫“好儿子”,一双蒲扇般的巴掌也在曾经的“孽障”身上反复摩挲,把程廷摸的毛骨悚然,不敢出门。
直到别头试的龙虎榜张贴到宽州,程廷榜上无名,程泰山的慈父形象才轰然倒塌,本就不多的父爱化为乌有。
他火冒三丈,冲到程夫人面前,把人高马大还在撒娇的程廷薅了出来,锤的程廷哭成了活驴。
更令程廷痛苦的是,他的慈母也忽然变成了严母,并没有把他从父亲的巴掌底下救出来,反而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要离家出走!我要跟你们断绝关系!”
他一边哭喊,一边想,真是世态炎凉,不就是榜上无名吗,他本来也不爱念书啊。
王知州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一点笑意——别头试对考生格外优待,十中取一,程廷苦读了这么多年,就是蠢成猪也该考上了。
程廷在家里鬼哭狼嚎之际,邬瑾已经在准备前往京都,赶赴春闱了。
今年宽州无秋粮可运送,进京的考生要在九月二十一日,和宽州启明钱庄的商队同行,前往济州,再在洛水换其他商队进京。
九月十九日,邬瑾从知府衙门领取了考贴,收在赶考的竹箱笼内,前几日邬意从书坊中买了一面小小黄布旗子,上书“奉旨赶考”四个字,也插在了竹箱笼上,说插上旗子,就不会遇到山贼。
邬母的包裹已经打了两三天,直到今天都还没打好,拿出来放进去,放进去拿出来,少了怕邬瑾受苦,多了怕邬瑾背着累,十分为难。
眼看着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她这包裹却是越收拾越乱,干脆先推着邬父去换银票——有了银子,缺什么就买。
饼铺只剩下邬意一个人看守,忙的团团乱转,整个家里,似乎只有邬瑾还镇静着。
九月二十日,邬瑾还和往常一样,寅末时起了床,穿衣梳洗,烧火煮水,等邬父邬母起来,给他们舀了热水洗漱,又在锅中煮米熬粥。
邬母揭开坛子盖,去夹咸菜,忽然失手打了坛子盖。
明日邬瑾就要远行,这一碎便是不吉之兆,邬母想起上一次春闱时的惨剧,登时五内俱焚,膝盖一软,恍惚着跪了下去。
地上冰凉一片,膝盖一触地,她立刻回过神来,就见邬瑾已经走了过来,搀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阿娘,我来。”
他蹲身收拾了瓷片,拿笤帚扫干净地,归置好笤帚,走到邬母身边:“阿娘,您哪里不舒服?我陪您去看大夫吧。”
邬母摇头,把心头异样压了下去:“不是,刚刚我又拿盖子又拿筷子,一时弄混了。”
她锤了锤膝盖:“老了,活到这个年纪,就由不得自己,心里再要强,身体也吃不消了。”
邬瑾伸手替她捂着膝盖,笑道:“那您今天就歇着,我正好心里慌,您跟爹一起去趟庙里,给我拜一拜,求个平安符戴在身上。”
提起此事,邬母倒把方才的不祥之兆忘了,一拍大腿:“我差点忘了。”
她赶紧站起来,又去夹咸菜,放在砧板上切成丝,揭开锅盖搅了几下,冲着外面大喊:“他爹,叫老二起来!吃了早饭,我们就去庙里拜拜,让老二看着铺子。”
邬父坐在小轮车上劈柴,也是心神不宁,把柴火劈了个乱七八糟,闻声刚要叫邬意,邬意自己就开门出来了,睡眼惺忪的洗漱:“阿娘,我想吃鸡蛋。”
“我看你像鸡蛋!”
一家人坐在桌边,就着咸菜丝喝热粥,吃鸡蛋,吃过之后,邬意去饼铺干活,邬母推着邬父,匆匆跑去寺庙,想求个好兆头。
邬瑾看着天色,是个晴朗天气,便在天井撑开竹竿,将昨晚浆洗好的衣裳晾上,擦净手出了门。
他先去了李一贴的药铺,李一贴不在,只有弟子唐百贴在,百贴因为医术突飞猛进,诊金也随之高涨,等闲人家,不会找他出诊,因此在铺子里看医书。
另有两三个挚药的小郎,正在给膏药贴签子。
唐百贴在前往十贴的道路上停滞不前,寸步难进,仿佛是千江万水,积蓄到了紧闭的闸门前,就是冲不出去,见到邬瑾,沉声道:“你来了,过来,我给你把个脉,不要钱,偷着乐吧。”
第165章 白羽
唐百贴强压着邬瑾坐下,搭上邬瑾左手,凝神探脉,探过之后,愁眉不展,换上右手,眉头拧的更深。
邬瑾看的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忽生大病,不由跟着他拧起眉头,等唐百贴收回手,便道:“唐大夫,我是不是......不大好?”
唐百贴摆手:“没事。”
“没事?”邬瑾看他那模样,不大信,小心翼翼道,“若是有事,无须瞒我,我家中就是我做主,父母辛劳,不敢再叫他们忧心。”
唐百贴捧起书:“不瞒你,确实没事,只是我近来裹足不前,又无人请我看诊,见你没病,很是失望。”
邬瑾虚惊一场,如释重负,背后却是让唐百贴吓出了一层牛毛汗,忍不住道:“唐大夫,我曾看杨泉言‘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答理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您此心此举,实不算是仁爱之举,如何能让病患相托啊。”
唐百贴近来求进心切,已入迷津,只盼人人有病,各个都是疑难之症,李一贴看出他浮躁不定,故意不让他出诊,只让他在药铺中看书。
他正是烦躁之时,听了邬瑾直言一句,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初拜入李一贴门下时,李一贴曾让他背药王之言:“医者,无欲无求,先发大慈大悲恻隐之心,誓愿普救生灵之苦。”
然而近日来,他把大慈大悲恻隐之心丢失的一干二净,只一味盼人生病,简直是丢了医者之本。
他站起身来,对着邬瑾拱手一揖:“邬瑾,多谢你指点迷津。”
邬瑾连忙起身,侧身避开这一礼:“不敢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唐百贴松开手,复又坐下:“又来买虫齿药?”
“不是,天冷了,我爹断腿处总是不快,我来买一盒去年用过的膏药。”
唐百贴扭头对一个小郎喊道:“阿万,给邬瑾取一盒万应膏。”
一个小郎连忙站到药柜前,取了万应膏出来,邬瑾想着邬母一到阴天下雨,总是摩挲膝盖,就告知小郎症状,小郎还未开口,唐百贴已经大声道:“也用万应膏,送你一盒。”
小郎再取一盒给邬瑾,邬瑾坚持付了银子,将药膏收在怀里,和唐百贴告辞。
唐百贴目送他出门,见好风拂过他的衣袖,他迎着日光而走,满身都染上一层金光,目光清澈明朗,望之令人温暖。
收回目光,唐百贴暗道:“此人若是为医,必为良医。”
邬瑾出门后,沿着大街一路往莫府走,街上大小铺子都开着门,生意远不如从前。
他一路走一路买,在炭行要了十秤炭,让伙计送到家里去,伙计等了一上午,都只等到他这一个主顾,主动问他要不要碎炭。
他又买了一秤碎炭——今年炭价贵的惊人,爹娘本就节省,若是他不备在家中,他们是舍不得买的。
买过炭,他在小贩的担子里挑了榛子、松子、梨肉、楂条、大蒸枣,每样称一斤,让伙计仔细包起来,也送回家去——弟弟年纪不大,既馋嘴,又在长身体,也给他吃点好的。
买完了东西,他走到莫府去,进了山野居,铺开纸,研了墨,坐在案前,想写一张过年的单子给殷北。
莫聆风会回家过年,府上一个做主的都没有,等她一回来,看见别人阖家团圆,她这里冷冷清清,心中免不了要难过。
一个字都没往下写,殷北就走了进来,对着邬瑾一揖:“少爷。”
他奉命去堡寨送虫齿药和信,莫聆风在看过邬瑾所写王知州一事后,迅速给了回信,他带着信刚回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堡寨中特有的气味。
那种粗粝、空旷、沙尘、血肉交织在一起的气味,不带任何修饰,像矛,笔直冲到邬瑾鼻端。
“聆风牙还疼吗?”
殷北摇头:“已经好了,姑娘给您带了东西。”
他将手里揣着的长条匣放在案头,然后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邬瑾将木匣取到身前,打开匣盖,就见匣子里放着一根雪白的长羽。
他不明所以,拿在手中,只觉得这根又粗又硬,应该是猛禽的羽毛。
匣中还放了一封书信,他放下那根不同寻常的羽毛,打开书信细看。
“邬瑾,你真厉害,王运生恐怕要气死了。”
打头一行字,写的还算娟秀,之后越写越潦草,连字都带了火气:“我的牙已经不疼了,但是种将军不许后营给我沙糖!”
写了如此愤怒的一句话之后,她的怒火平息下来,说他们在怀远寨时,金虏偷袭,她骗冯范去要沙糖,冯范去了后营,躲过一劫。
于是她自封为冯范的贵人,冯范跟着她,就能紫气东来,冯范嘴里不信,人却经常在她身边晃悠。
她又说他们在还击金虏时,一只鹰长唳而过,通体雪白,羌人以为神明降临,竟然不分敌我,弃刀不顾,跪地俯身而拜。
战事过后,她在一个羌人手中捡到了这根白色的羽毛,特意让殷北带回来给邬瑾一观。
信的末尾,她说:“邬瑾,这只白鹰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我只捡到这一片羽毛送你,让你也看一看白鹰,黄沙万里,日月星辰,在我眼中,也在你眼中。”
邬瑾放下信,看着那根白羽,脑海中一只雪白的雄鹰呈现,毫无保留地对着他发出一声厉叫。
于书房一隅,他仿佛看到了横山那一点青绿颜色慢慢铺开去,黄沙以山河为界,不休不止地滚动,日光照耀人的眼睛,风鼓噪人的耳朵。
江山如画,从不吝啬自己的美丽,无论它身上撒的是鲜血还是热泪,都只是一个点缀。
莫聆风和他一同看过这份景色,不同的是,她战甲冷冽,他青衫儒雅,横山上的风,一同吹向了他们二人,将宽大的袖子高高吹起,如火,似云。
放下白羽,他不再回信,而是提笔写下“炮仗”二字。
过年有炮仗,总归会热闹一些。
他奋笔疾书,将这一张过年的单子写的又臭又长,毫无水平,连炒瓜子都写在了其中,写到最后,他看着满满一张纸,也是哑然失笑。
莫府主子少,但是下人多,还有姨娘们,他这零零碎碎的年货单子,只够聆风一个人的。
他换了张纸,再次慢慢写了起来。
第166章 进京赶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