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桩事,我应当告诉你。”陆月寒擦了擦眼泪,“我大嫂当年生下的不是双胎。”
宋令璋一怔。
“当日镇南侯府出事,宋家嫂嫂受惊在我家早产,最后一尸两命。”陆月寒慢慢道,“其实不是这样,宋家嫂嫂临去前生下了个女婴。”
宋令璋抿了抿唇。
陆月寒不必再说,他也想的出当时的情形。必然是沈家看出情势不对,当机立断把宋家姑娘留下来,却对外传出了母子俱亡的消息。
也是他们宋家运气好,大嫂当日身怀六甲却还去沈家做客,正是为了沈家姑娘的洗三礼。两个女孩相差不过三天,沈家充做双生子,竟也混了过去。
他不知沈家为了护住这个女孩究竟花了多大的心力,可是……沈家受他们府上牵连被流放,老师、师娘、沈家嫂嫂相继病逝,甚至沈辂当初也是病的仅剩下一口气才被押送的官差丢在路边等死。可即使这样,一个早产的婴孩却硬生生在流放之地活了下来,还好端端地被养大了。
他父兄俱亡,他自己入宫为宦,这个被沈家养大的女孩子是他们宋家仅存的血脉。
“我……我不知该怎样谢你。”宋令璋嗓音沙哑,“沈家大恩,我……”
“不必这样。”陆月寒轻声道,“你我两家是通家之好,父兄两代皆亲如手足。正如你安排人照顾我兄姐,我兄姐照顾你侄女也是理所应当。”
宋令璋默然无言。
哪有什么理所应当呢?宋家亲朋故旧不算少,但是愿意为他们奔走相求竭尽所能的只有沈家,被牵连之
后还肯担着偌大风险抚养他宋家姑娘的只有沈家,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还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也只有沈家。
第20章 新朝
“督公大人,陆大人任命苏雁落为随堂女官,这……苏雁落进司礼监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从七品典簿一跃而升为五品,这是否有些不妥?”
宋令璋抬眼瞥了面前的小太监一眼,继续低头看着面前的奏折:“陛下年幼,由太后娘娘主政,娘娘从前不了解政务,需得司礼监随堂从旁辅佐。整个司礼监除了陆宫尹只有苏雁落一个女官,不教她去又能教谁去?”
“可是……”
“有什么可是。”宋令璋在奏折上批了几笔,合起奏折放在一旁,“苏雁落选官之前太后娘娘便识得她,如今她也时常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即便司礼监不安排她去,娘娘难道不会点名要人?”司礼监再是权倾朝野,到底也分属内廷受制于后宫,太后娘娘点名要的人,谁还敢拒绝不成?
眼见面前的小太监讷讷不言,宋令璋便也不再解释。他将批阅过的一摞奏折抱在怀中,起身出门去了。
司礼监静了半晌,有人低声道:“陆大人和督公大人……似乎融洽了许多。”
可不是么!先帝驾崩,新帝年幼,陆月寒这个司礼监掌印终于名副其实,拥有了最终决断用印的权利。彼时众人皆以为,陆月寒大权在握,怕是要和宋令璋相争愈发激烈,孰知他二人反倒是相互配合起来。这些时日,经了宋令璋之手的奏折陆月寒不曾否决一封;而今日,宋令璋竟也开始替陆月寒说话了。
只是……他二人针锋相对近十年,从前有旧怨,如今有党争,难道真会有放下仇怨的一日不成?
*
昭阳宫。
“多谢娘娘恩典。”苏雁落俯身行了大礼。
“好了,快起罢。”许云深笑道,“从前你跟着月寒的时候没少来听雪轩,我同你也熟悉。有你跟在我身边,我能更安心一些。”
自陛下登基,许云深从一个后宫中不起眼的贵人跃然晋为太后,从前那小小的听雪轩自然也不能再住了。慈宁宫中住着中风的太皇太后,许云深当然不能要求长辈迁宫;先皇后住的坤平宫眼下虽是无主,可许云深也嫌晦气。横竖眼下后宫尽是她的一言堂,许云深索性挑了看着最顺眼昭阳宫,择吉日搬迁住了进来。
后宫于许云深而言可以随心所欲,可前朝政务她却不敢胡乱做主。她曾经是一个连女官都考不上的小宫女,如今却要临朝称制,又怎么会不紧张?纵然平日里有身为司礼监掌印的陆月寒帮忙,可倘若在朝会上她说错了话又该如何?
陆月寒见状,便推了苏雁落来帮忙。苏雁落自从考上女官做了司礼监典簿,便只安安分分地抄写文书。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却不动声色地记下了朝中的典章制度规范旧例,只静待来日。而如今,陆月寒一朝得势有用人之际,见苏雁落合用,自然要推举提拔自己的心腹。
“这下你可不怕了罢。”陆月寒笑道,“我可是把我最得意的徒弟借给你了。”
“多谢陆大人。”许云深笑着应了,“明日便是大朝会了,若没有雁落陪我,我还真是担心呢。”
“明日我也会上朝。”陆月寒安慰道,“大事有我做决定,说话有雁落替你说,你只要坐在帘子后面看着就好。其实这些都很容易的,你只是从前不曾接触过,如今有这个机会,看上几日便能会了。”
“但愿如此。”许云深轻叹一声。
正说着话,弦鸣忽然匆匆进来,行过礼后向陆月寒道:“宫尹大人,宋督公在宫正司等您。”
“那我先走了。”陆月寒起身向许云深颔首示意,便带着弦鸣匆匆离去。
*
陆月寒踏入宫正司时,宋令璋正坐在厅中椅上闭目养神。
纵然是在休息,青年依然正襟危坐,肩背笔挺如一支出鞘的利刃,周身萦绕着几分阴森冷意。在他旁边的桌案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却没有半分碰过的痕迹。
——自从先帝晏驾,陆月寒便暗示过宫正司的属下,从此宋令璋在宫正司的待遇一提再提。像今日这般被宫正司迎入门请上座安顿茶点的招待,就是任雪霁来做客也不过如此了。
陆月寒见宋令璋没有被慢待,心中生出些满意,扬声唤道:“督公。”
宋令璋睁开眼,起身拱手见礼:“宫尹大人。”
陆月寒看了一眼桌案上放着的一摞文卷,示意弦鸣去拿,自己则是向宋令璋道:“督公请随我来。”
她带着宋令璋进了暖阁,二人各自落座。弦鸣已经机灵地把奏折放在她面前,又去给他二人上了茶,这才行礼退出屋去。
陆月寒看着面前一摞奏折,却并没有打开一封,只是注视着对面的青年:“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并无。”
陆月寒顿时双颊生晕,下意识别开眼。
“那,你把奏折放在司礼监就好了呀,我会过去看的。”陆月寒眼睫微颤,“你这些时日忙的紧,怎么还特意劳烦这一趟。”
因为……想见你。
宋令璋动了动唇,最后却只轻声道:“今日事少。”
“那也该好生休息才对。”陆月寒看向宋令璋,抬手在自己眼下的位置比划一下,“这里,都看到青色了。”
“嗯,没关系。”宋令璋道。
陆月寒面上红晕更胜,她抿了抿唇,小声道:“你要是……要是想见我,派人来说一声就好呀。”
我可以去找你。
陆月寒说完便垂下眼,红着脸不敢看宋令璋,可心里却是一片甜滋滋的喜意。她是不想打扰他做正事,但,她也很想和未婚夫在一起啊。
宋令璋怔了怔。
隐秘的心思被心上人挑明,还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少女羞怯的神情恰如一点火光,在他心底炸开一片片烟花。
“嗯。”宋令璋轻轻应声,白净的面皮上晕起红色便尤为明显,“我是很想见你。”
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就好,只要能感受到身边有她的气息就好。
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所有的烦躁不快都得到了安抚。他的喜怒哀乐尽被对方所掌控,可因为对方是沈辂,他便甘之若饴。
被宋令璋这样看着,陆月寒只觉得脸上发烫,羞得几乎不敢抬头。这人……这人怎么什么都说的出口……
可是她又好欢喜。
两情相悦,她如何会不欢喜?从前他们共谋大事,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怕隔墙有耳,一句关怀都不敢诉诸于口;而如今新帝即位,他们两个也挣脱了桎梏,听着她的良人在耳边低诉情意,她如何会不欢喜?
“君珩。”
陆月寒轻轻唤着宋令璋的表字。只想到这表字出于她之手,少女心底便生出几分雀跃。
“嗯?”
我心悦你。
哎呀,羞煞人了。女儿家怎么能这样……这样不矜持。
“没什么。”陆月寒微微抬眼,“只是很想唤你一声。”
“嗯。”宋令璋抿着唇笑,眉梢眼底俱是欢喜。
*
“退朝——”
百官俯首,站在两侧的陆月寒和宋令璋亦随之行大礼恭送。
听得珠帘后的太后已经离去,众人方起身。陆月寒和宋令璋对视一眼,陆月寒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皮,宋令璋便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二人当下分开,陆月寒赶去昭阳宫同许云深说话,宋令璋则是往内阁去。
“宋督公。”
眼见宋令璋进来,阁臣们也颔首示意。李次辅看了宋令璋一样,开口问道:“怎么不见陆宫尹?”
“陆大人往昭阳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宋令璋语气平平。
“劳烦督公了。”周首辅呵呵一笑,转开话题,“我等票拟的奏疏皆在此处,请督公带人拿走便是。”
“多谢周大人。”宋令璋拱手一礼,示意身边的小宦官取走奏疏。
周首辅打量着周围人的眉眼官司,老神在在不言不语。依他所见,司礼监这两人恐怕未必会如这些人所愿地斗起来。旁人是身在局中,倒不如他这个老头子心明眼亮,这对女官权宦啊,在宫变之后怕是联手了。
又或许,这两人在宫变之前便已经联手了。
宫变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连他这个草拟了天子遗诏的首辅都不敢说清楚。那一夜,看似两党都是输家,但如今再看,司礼监的权柄更胜昔日。
如果是这两人所主导……
陆月寒么,能以女子之身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已是不易,这女孩是个聪明的,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什么举动。至于宋令璋……
镇南候府的二公子啊,真真是可惜了,当年倘若镇南候府不出事,这孩子这会儿也该科举出仕了。他记得镇南候府出事前,侯府大公子刚中了状元,宋令璋瞧着也是聪明的,说不定能和他大哥一样考个一甲呢。
可惜了,好好的孩子,眼下成了个太监。但这孩子都已经走到这个位置,想必下一步就该给家里翻案了罢。
当年的宋沈案……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无非是大家都顺从上意明哲保身,也只有沈家……
周首辅垂下眼,神情淡然。诶,他一个老头子年岁也大了,何必操心这么多呢。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啊!
第21章 贺仪
“顾司使, 俞司使。”陆月寒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自从新帝登基,他二人一朝得势,皇城司内自当论功行赏。而宋令璋为了日后掌控朝堂做准备, 也借此机会重新梳理了一遍皇城司。这其中, 顾傅俞三人本就是他们心腹中的心腹,如今有了机会,职位更是一升再升。
原本是禁卫司副使的俞希升了正职,抚纪司的顾燕支也做了司使,而眼下不在此处的傅离则是探事司的司使——皇城卫四司中,宋令璋到底没有忍心让他们去最声名狼藉的镇法司。虽然说镇法司司使也是他们的人, 但是即便都是心腹,毕竟也会分远近亲疏。
“陆宫尹。”俞希含笑行了一礼,“督公这会儿正一个人在屋子里面。”
“多谢相告。”陆月寒抿唇一笑,步履轻快地往屋中去,扬声唤道:“君珩——”
少女人还未至,清脆的声音便已经传进屋中。正伏案而书的宋令璋听见, 不由自主便弯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