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桩对于沈家而言没有任何好处的婚事,这是一桩对于沈辂而言没有任何益处的婚姻。他唯一所能依仗的只是沈辂对他的情谊,可是这一点……却教他如何能宣之于口。
沈大哥和沈姐姐自然会尊重沈辂的意愿,但是这句话如果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那便不是请求而是胁迫。他本应该拿出足以让沈家人将妹妹托付给他的筹码,然后再来请求沈大哥和沈姐姐的同意,但是——他根本没有资本能与沈家人谈论婚事。
他列举不出任何能让沈家人选择他的优势,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祈求——祈求沈大哥和沈姐姐会愿意施舍给他一点怜悯,祈求沈家人愿意看在他的诚心上答允他的请求。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荒唐无耻得可笑。
迎娶也好,入赘也罢,其实对于他和沈辂而言都没有任何分别。他和沈辂的双亲都已经亡故,他们注定不会有任何子嗣,他们两人身居要职谁也不可能只留在家中操持家务……旁人对于出赘一事的顾忌,在他这里通通都不存在,但是这也同样意味着,即使他愿意入赘沈家,此举也不会给沈家人带来任何好处。
他会仓促改口,不过是在绝境之下的奋力一搏。他只能压上自己的一切去争取沈大哥和沈姐姐的宽容——哪怕他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你和阿月的婚约是许多年前两家长辈定下的,无论是沈家还是阿月,都没有想要悔婚的意思。”沈辑皱了皱眉,“你且起来说话。”
宋令璋听着沈辑的语气便已心知不妙,只是他却也不敢不从,起身在沈辑面前垂手恭立,低声应道:“是。”
看着面前谨小慎微的玄衣司主,沈辑的眉心愈发蹙紧。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入赘还是迎娶,你自去与阿月商量,这毕竟是你们两个的事情。但是无论你们怎么决定,眼下都应该开始准备了。”
“是。”
沈辑见宋令璋应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看向坐在一旁的妹妹。沈轺见状,适时起身笑道:“好了,这些事情日后再说也不迟。君珩今日既然来了,便去见见镜明罢,她正惦念着她二叔呢。”
*
沈家兄妹送客之后,沈轺看向兄长,迟疑道:“我记得,当年的宋家二郎并不是这个性子。”
“我也觉察得出,他的心性有些偏激了。”沈辑微微点了头,“他这样……自轻自贱、屈从逢迎,对于阿月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哥哥为何不与他说明?”沈轺问道,“如今他身边无亲无友,除了哥哥你这个做师兄的,恐怕再也没有别人能指点他了。”
沈辑却是摇了摇头:“一别多年,只匆匆见了两面,我也没有什么资格指摘于他。便是真要劝解一二,也自有阿月去做,还轮不到你我多言。”
“这件事情,是该问问阿月的意思。”沈轺轻轻缓缓道,“从前便是他们两个互相扶持,以后的日子也是他们两个去过。君珩这般心性,不知道阿月有没有意识到不妥,但是我们做哥哥姐姐的,既然看到了就总该提醒她才是。”
“阿月明日回家来,再与她好生说一说罢。”
第39章 应许
是夜, 宋令璋自回镇南侯府不提,沈辂则是宿在了昭阳宫中。翌日清晨,沈辂梳洗更衣, 往司礼监去, 恰好遇上了入宫来的宋令璋。
“君珩。”沈辂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隐藏的阴郁。紫衣女官眉心微拢,想起昨晚宋令璋出宫的原因,下意识问道:“怎么?与我哥哥姐姐谈话不愉快?”
不应当啊!哥哥姐姐对君珩并无不满,君珩对自家兄姐又是极为敬重,两边即便是有了矛盾, 也不会闹的不愉快才是。更何况哥哥寻君珩去,商谈的是他们的婚事——婚约是双方父母早早定下的,她又与君珩两情相悦,这其中能有什么矛盾?
“我大约是惹大哥生气了。”宋令璋抬眼看向沈辂,沉郁的眉眼中染上几分哀求之意,“望舒, 你能不能帮我……我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
沈辂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问道:“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商议婚事的谈话,前前后后无非只有那么三五句话而已。待宋令璋完完整整地复述一遍之后, 沈辂的神情愈发不解:“……不如, 我晚上回家帮你问一问哥哥?”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 之前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你面对我兄姐时, 似乎格外的敬慎小心。”
宋令璋一时语塞。
沈辂并不追问, 只是挽上宋令璋的手带着他一道往司礼监去。过了半晌,宋令璋方才低声道:“宋沈两家是世交, 沈大哥和沈姐姐于我而言,与亲哥哥亲姐姐也无异。”
“我知道。”沈辂点点头。这话, 宋令璋从前便同她说过。
“沈家于镇南候府是大恩,我知道你们兄妹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但是我却不能不记在心上。”宋令璋继续道。
“我也知道。”沈辂又点点头。这些,宋令璋同样与她说过不止一次。
“沈大哥和沈姐姐之于我,既是亲人,又是恩人。因此,我……”宋令璋难堪地闭了闭眼,似有些羞于启齿,“倘若沈大哥和沈姐姐对我不喜,我真是不知如何自处来。”
这样的可能,他连想一想都觉得承受不起。所以,他会小心翼翼地去迎合讨好,可是……他还是做错了事。
沈辂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云深和雪霁从前就同她说过,君珩他过于看低自己了。从前,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现在,他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哥哥姐姐。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
这是他的心结,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开的,就像是……就像是她对于他的执念,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打消。
但是……
“我不觉得,我的哥哥姐姐讨厌你。”沈辂温声安抚,“他们如果不喜欢你,就不会同意这场婚事了。可能只是……你们太久没有见面了,我哥哥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你。”
宋令璋低低应了一声。
“说到婚事……你是怎么想起入赘这回事的?”沈辂好笑道,“我们两个,谁娶谁嫁又有什么分别?”
他们两个在京中不缺宅子,沈府留着她的院子,镇南候府有宋令璋的住处,宋令璋还另外置下了私宅。但其实以他们现在的情况而言,一年三百六十日里大抵有三百日是住在宫中的,谁也没有时间照管府中的事情。
“横竖都是一样,很没必要做那等标新立异之举。”沈辂继续说道,“我
们平平常常地办一场婚事也就是了,我只是……”
沈辂忽然停下脚步,宋令璋不明所以地侧过头看着她,却见紫衣女官倏然面上绯红一片,却依然坚定地抬眼看向他。
“我只是想和你成亲。”
沈辂忍着羞涩说完了这句话,便从宋令璋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快步进了司礼监。宋令璋没有立时跟过去,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道俏丽的身影飘然而去,眼底唇边不自觉弯出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意。
*
待宋令璋进到司礼监的时候,沈辂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紫衣女官端坐在主位上,一一吩咐着手下做事。见他进屋来,沈辂只向他抿唇一笑便又垂眸去看公文,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宋令璋含笑走过去,理所当然地挨着沈辂落座,抬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沈辂指尖。沈辂也由着他握着,一面单手翻看桌案上的文卷一面吩咐面前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连头都不敢抬,只躬身诺诺应声,待沈辂吩咐完话后便急忙行礼退了出去。沈辂这才抬眼看宋令璋,似嗔似喜,顾盼生姿。
宋令璋抿着笑意松开手,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拿过奏折批阅,沈辂也垂下眼去继续看着面前的文卷。若不看他二人坐在一处,倒真真是恪尽职守的模样。
司礼监中,掌印与禀笔共用一间屋子处理政务——这是最初沈辂为了防止司礼监将她隔绝在外而更改的格局,后来觉得方便于是也没有再改回去。但是她毕竟是掌印,又是女官,自然是单独坐在一处,与四位司礼监禀笔隔着一段距离。
然而在沈辂与宋令璋的婚约传遍宫中之后——或者说在二人互诉衷肠心意相通之后——宋令璋就厚着脸皮蹭到了沈辂这里与她共用一张桌案。宋督公的决定,沈内相的默许,其他人自然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就坐在身边,纵然二人都恪守规矩不会有逾矩之举,但是难免眉目传情耳鬓厮磨。他二人情投意合,只苦了屋中那另外三个秉笔太监,在这屋中真是待也不是不待也不是。若要避出去,倒像是在暗示上官做了些什么,可是留在这屋中,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碍事得紧。
然而于宋令璋和沈辂而言,能这般同处其实也实在难得。不多时,宋令璋批阅了分给自己的奏折后便起身往御马监去,而沈辂则是仍旧留在司礼监翻看着诸朝臣的奏折一一用印。待到沈辂看过奏章,往宫正司去查检内宫事宜,彼时宋令璋早已出宫去了皇城司。
赶在宫门下钥之前,沈辂总算是忙完了这一整天的公务,匆匆登上马车回沈府去。
*
“镜明和松亭入宫的事情,我已经同太后娘娘和任宫令说过了。”沈辂道,“她们几时想进宫了,我带她们过去也就是了。”
此时正是沈府用夕食的时候,不仅仅是沈家兄妹在座,沈松亭宋镜明和齐家母子也俱在桌旁。两个小姑娘对于进宫一事又是期待又是胆怯,面面相觑着不知该作何反应,而齐家母子则是更惊异于沈辂语气中的随意,对于这位鼎鼎大名的沈内相愈发敬畏不已。
“这些事,自然是由你安顿。”沈轺微微笑着接话,“对了,上次你与我说的事情我想过了,我正在准备开办女学。”
“当真?”沈辂顿时来了兴致,“姐姐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只管与我说一声,我这里无论人手还是金钱都还不缺。”
“我初办女学,也不打算大张旗鼓,只是依附修远书院而设一女子学堂。有大哥帮衬着,还有你姐夫给我帮忙,倒也没什么麻烦。”沈轺温声道,“你我是亲姐妹,若是有用到你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同你客气。”
“姐姐一向有成算,那我便不多问了。”沈辂点点头,又向齐勉道了声:“辛苦姐夫。”
齐勉连忙摇头道不必。
沈辂见状只淡淡一笑,又问兄长在修远书院可好,齐老夫人在京中居住是否习惯,两个侄女生活如何。她在宫中久居上位,如今回了家中,也仍是一家之主的做派。沈辑沈轺兄妹两个对于妹妹一贯纵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而齐家母子依附沈家生活,更是不敢有所非议。
待一桌人用过了夕食,齐家母子与两个女孩子识趣地离开正厅各自回房,留下沈家兄妹三人单独叙话。沈辑见外人都离开,这才向妹妹问道:“你和君珩,可有商量过什么?”
“哥哥是说婚事?君珩去准备婚书和彩礼了,大约三五日内就会送来罢。”沈辂在哥哥姐姐面前说起成亲的事宜没有半分羞涩,还颇有闲心地揣测道,“我猜度着能为他做函使的,大约也就是傅离俞希顾燕支他们三个,看哪两个有空闲就哪两个来罢。”
“他可与你说过,他愿意入赘的事情?”沈辑又问。
“他说了,我没答应。”沈辂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成亲的事情,我不想特立独行,也不想大肆张扬。我们两个成亲,朝中已经是议论纷纷,我不想再添风波。只要能按规矩走完六礼,我能安安稳稳地出嫁,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件事自然是由你们两个商量,无论你们怎么决定,我和你哥哥都没有异议。”沈轺道,“但是阿月,不知你有没有觉察出,君珩他有些……”
“自轻自贱,妄自菲薄。”沈辂慢吞吞地接口道。
第40章 纳征
对上兄姐错愕的目光, 沈辂却只是笑了笑,细语轻言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哥哥对君珩不满,是因为这一点么?”
“并非不满, 只是……我看不得他卑躬屈膝的模样, 哪怕是在我面前。”沈辑叹了一声,“镇南候府的二公子,怎么能这般全无风骨?”
“他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侯府公子了,他是宋督公,他是活阎王。”沈辂慢条斯理道,“他入宫十年, 从宫里最低微的小宦官做到先皇心腹,他一直以来做的都是服侍人的事情。再来说什么风骨……哥哥,你是在强人所难。”
沈轺颇为意外地看着妹妹:“阿月,你……你不在乎么?”
“太清高的人,在宫廷里是活不下去的。”沈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当年, 还没有被磨平心气的时候……他进过宫正司。是我先丢弃了尊严,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也是从此,他学会了伏低做小低眉折腰。”
“忍辱负重也罢, 苟延残喘也好。”沈辂自嘲地笑了笑, “那些年里, 我们仅仅是活着都需要竭尽全力。”
“阿月……”沈轺红了眼圈, 伸手将妹妹揽入怀中。她想得到妹妹能有今日, 这一路走来必定不易,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的妹妹会活的这样辛苦。
沈辂倚在沈轺的怀里,安抚地抱了抱姐姐:“其实也没有那么艰难, 毕竟有君珩在……幸而还有君珩在。”
她松开姐姐,转而看向满眼愧疚之色的兄长:“宋令璋固然心性有瑕,但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活阎王,我是鬼见愁,这才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就算是她也知道,只是因为未婚夫想退婚就计划着把对方囚禁一隅,这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她这样偏执的心性,恐怕也只有宋令璋才能接受,甚至甘之若饴。毕竟是他与她,一同走过了那十年。
“我亲眼见证了他的每一次转变,我看着他从光风霁月的侯府公子变成了威慑朝野的宋督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可是我也想的很清楚——我非要得到他不可。”
必须是宋令璋,也只能是宋令璋。
“我们并不是要拆散你们……何况你们经历了这么多,也没有人能够拆散你们。”沈轺温声道,“但是阿月,君珩这个性情终究是有些……你既然坚持要与他共度一生,那么总该时常劝解一二,慢慢地把他的性子转回来才是。”
“姐姐若是看不过眼,也可以直接与他说。”沈辂眨了眨眼,“哥哥也是一样,横竖他也不敢顶撞你们。”
沈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毕竟是
外人。”
“君珩若是听到哥哥这样说,他大约会很难过了。”沈辂道,“哥哥在他心中的地位,并不比宋大哥差什么。你待他越是生疏客气,他越是战战兢兢,生怕惹了你不快。”
沈辑若有所思。
*
“我问过了,我哥哥并没有生你的气。”翌日见到宋令璋时,沈辂如是解释道,“他只是不喜欢你在他面前谨小慎微的模样。”
昨晚哥哥确实是这么说过,至于具体原因……那就要看怎么理解了,横竖她的理解就是这样:“你毕竟是他的师弟嘛,却在他面前做出那般小心翼翼的姿态,他自然以为你与他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