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后草木扶疏,细柳在丛中抬眼一扫,几百号人在灰暗泛青的天色里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那为首之人一双眼窝凹陷得过分,更衬出一种恹恹的阴冷,他的目光犹如蛇信,细柳顺着他的目光移向树下,少年背对她,晶莹的雨露顺着他乌浓的发髻一颗颗滴落,滑入后颈。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指节,细柳勉强转过脸,阿秀正紧紧盯着丛外,一张稚嫩的面容满是惊慌害怕。
“你的这几个弟兄已经中了剧毒。”
陆雨梧开口,语气几分漫不经心,“若无解药,一时三刻,定然毙命。”
光头几人霎时哆嗦一下,随后不约而同,颤颤巍巍地望向康二哥。
康二哥单看他们煞白的脸色,发乌的嘴皮,便知道这小子并非在说假话,他嘶哑着嗓子,“你想怎样?”
“让你的人后退,你过来拿解药,”陆雨梧说着,不动声色地将一手贴向地面,他注视着康二哥面上阴晴不定的神情,“你不敢?还是这几个弟兄的命,你根本不在乎?”
“放屁!”
康二哥冷笑一声,深深看了那少年一眼,当下迈步往前。
这时,毫无预兆的,站在一旁的光头轰然倒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秃子!”
在他身边的几人慌忙叫道。
康二哥几乎头皮一麻,他才迈出去的脚飞快收回。
他娘的!要是给老子也毒成这样可怎么办?
剩下中了毒的那几人也相继倒下,贼寇之间好一阵兵荒马乱,此时陆雨梧贴在地面的手似乎感受到隐隐的震动,他没抬眼,再开口:“他们时间不多了,你果真见死不救?”
“小子,识相的赶紧将解药交出来!否则,老子今日定要你生不如死!”康二哥厉声大喝。
“可眼下生不如死的却不是我。”
手掌之下,震动越发明晰,陆雨梧语调拖长,“值此县令巡乡之期,周边巡检司亦有巡兵往来盘查,你们猜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
康二哥面上的阴狠神情一滞。
大家的注意力本在那几个中毒倒地的弟兄身上,却听这话,众人之间有一瞬鸦雀无声,一人拍了一下脑袋,凑到康二哥面前:“二哥不好!今日确是……”
康二哥一记狠瞪使他将剩下的话咽到肚里。
枣树村算是个偏僻处,无论是县令还是巡检司,他们的人要巡视到枣树村应该都在晚些时候,大约晡时,故而按照他们原本的打算,他们合该夜里,或今早上就返回罗宁山上。
但阿勒和几十个兄弟死在山上,康二哥一时气昏了头,哪里还记得什么县令巡乡的日子?
这个小子,
是故意乱钻捷径,好引他们靠近官道!
一时间,康二哥脸色更为沉重,心里也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此间秋雨沙沙,天边雾霭沉沉,凌乱的马蹄声犹如闷雷一般,一声大过一声,康二哥赶紧回头,只见一重重浓影正飞快地压过来。
正在这时,风吹雨斜,细长如丝的草丛阑珊而动,康二哥忽然瞥见一片衣料,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烟杆子掉了个头,细长的针“呲”的一声飞出。
尖锐的耳鸣恰而暂止,细柳拥有一个常年浴血的杀手的敏锐,她左手抽刀一抬的刹那,一道身影扑来。
尖针抵擦刀刃,“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雨露顺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落,他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将阿秀揽住,左肩又有鲜血渗出。
山雨声声,四目相视。
不过瞬息,细柳摘下他襟前露出半片的银叶,一手挡开他翻身而起,用尽仅剩的气力迅速飞出银叶——
纤薄的银叶正中康二哥的虎口,他手一抖,烟杆子落地。
康二哥一怒之下抽来身边人的刀,双足在一旁的树干上借力一跃,腾空扬刀劈去。
正是此时,凌乱的马蹄声在渐弱的秋雨里渐近,一支利箭自身后破空而来,康二哥踅身以刀去一抵,他瞬间摔落在地。
康二哥在地上滚了一圈,方才发觉堆叠的落叶之下根本就没有什么陷阱,不过是那少年虚张声势。
但此时他却无暇他顾,因为衙门里的官差和巡检司的军士都来了。
“兄弟们风紧!扯呼!”
康二哥只粗略看一眼他们的人数,当即起身大喊,一时间众人惊慌,赶紧跟随在康二哥身后,往那片荆棘林坡上跑。
“都给我追!”
那骑在马背上的张巡检见此,当即下令。
陆雨梧陡然卸力,轻轻喘息着,身边有马蹄掠过,他抬眼见那张巡检弃马掠上陡坡,率领数名军士钻入密林。
衙门的捕手快手们也紧跟上去。
而那身着官服的赵知县在后头姗姗来迟,正了正官帽,踩着泥泞往前走了几步,不知听身边的师爷压低声音对他说了什么,他怒斥:“那就让他们别追那么紧!你明知道……”
他忽然瞥向一旁丛中,话音戛然而止。
他对上那陌生少年的一双眼睛。
但丛中原来不止这少年,他身侧一个女子亦与他一般浑身是血,已不省人事,还有那六七岁的小姑娘肿着一双核桃眼,正惶惶不安地看着他们。
赵知县因方才险些脱口的话而脸色微沉,他还未张口质问,却听得后头传来一道声音:“公子!”
赵知县与刘师爷齐齐回头,见那陆骧根本不顾自己摔断的一条腿,急忙拄着一支竹杖,一瘸一拐地挪过来。
“公子!”
真的看清楚少年的脸,陆骧神情激动,却见他左肩竟穿透一支箭矢,他脸色陡变,扔了竹杖,扑通一声跪下去,“陆骧有罪,未能保护好公子!”
赵县令与刘师爷二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与此同时,
惊蛰、花若丹、乔四儿三人悄悄藏在不远处,他们是半道上偷跟着官兵过来的,惊蛰眼力好,他认出地上的银叶。
“细柳就在这里。”
惊蛰抬眼,顺着县令几人视线的方向,那里草木之深,在他的角度,并看不清其中情形。
“陆骧,你起来。”
陆雨梧声音虚弱。
那赵知县与刘师爷连忙上前去想要扶起陆雨梧,赵知县手忙脚乱,生怕碰到这位陆小公子身上的伤,“下官不知陆小公子来我尧县,害陆小公子遭逢此劫,真是该死!”
刘师爷紧跟着扬声喊人:“快去找一架马车来!再让人赶紧去请大夫!一定要快!”
他话音才落,视线不经意落在一旁昏迷的女子脸上,他猛地一顿,画师画出那女贼的画像之后,县尊大人没看,但他却是认真看过的。
再看她腰间双刀……
刘师爷抬头,“县尊!这不就是那女贼么!”
惊蛰虽看不清丛中境况,却也听见那师爷的这一声,霎那间,惊蛰从怀中掏出飞刀,正欲掷出,却被乔四儿与花若丹齐齐按住手。
“你们做什么!”惊蛰眉眼生怒,“串子,你不想要解药?想死吗?”
“要是您现在贸然动手,我岂不是死得更快?”
乔四儿苦口婆心,“小爷爷,您听我一句劝吧,要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
花若丹在旁不说话,只是按住惊蛰的手没松。
那边赵知县才听师爷这话,他精神一震,当即扬手,“来啊!给本县将此女拿下!”
陆雨梧勉强借着陆骧手上的力道坐起身,抬眼一扫那些作势上前的差役:“赵知县,请你的人住手。”
“她有任何事,你须先与我说清。”
第11章 霜降(五)
连下多日的秋雨终于停歇,天气似乎也更凉了些,赵知县穿着官服站在院儿里竟觉得有些冷,但他根本没工夫回房去加件衣裳,只瞧着那些在檐廊底下站了整齐两排的侍者。
他们皆着深黛窄袖圆领袍,腰间有皮革镶银束带,无一不佩剑,无一不神情肃穆,赵知县单看他们那一身卷云暗纹的绸缎料子,便不由在心底感叹燕京陆氏,竟连家奴都如此不同。
赵知县正往那房门口张望着,此时那被临时叫来扫院中积水的白役“唰唰”扫到跟前来,喊了声:“县尊您抬抬脚。”
赵知县有点烦,但还是往旁边让了几步,正巧刘师爷从月洞门那边过来,赵知县一见他,便将他扯过来,压低声音问:“那女子醒了没有?”
“并未。”
刘师爷摇摇头,“我来正是想问问县尊,是否要给那女子请一个大夫瞧瞧?我看她伤得重。”
赵知县摸着胡须道,“本县原本是想着,此女既然被咱们拿住,如今就在大狱里头,咱们又有那山匪的供词,那她醒不醒的,说不说话也该没什么大的干系……”
“不可啊县尊。”
刘师爷连忙道,“若是小案,这自当是没什么干系,可如今死的,却是那谭二爷啊!”
那是何许人物?
谁不知晓那谭氏兄弟深受当今圣上宠信?谭应鹏不明不白地死在尧县的消息送至燕京之时,圣上必定不会轻拿轻放。
“此案分毫马虎不得,仅有那山匪的供词还不够,这女贼招认才是重中之重!”
“你说得是啊劝之,”
赵知县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方才在青石滩那儿陆小公子说的话么?陆小公子似乎与那女子关系匪浅。”
即便赵知县没往刘师爷说的那一层意思上想,但就眼下来看,就冲这位陆小公子,赵知县也晓得自己不能按着自己以往那一套来。
“只怕陆小公子还不知此女的真面目,待他醒来,本县与他明说就是。”
其实在青石滩那儿赵知县就要回话的,但还没来得及,那陆小公子便人事不省。
这边赵知县与刘师爷两个正说着悄悄话,忽然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一响,赵知县与刘师爷齐齐抬头,只见陆骧拄着拐,送那康福堂的老大夫出来。
赵知县与刘师爷连忙过去。
老大夫一见赵县令便作揖:“县尊老爷。”
“里面公子怎么样?”
赵知县询问道。
“箭矢已经取出来了,血也已经止住,只是公子脚上伤口太多,老朽清理了许久,所以颇费了许多时辰。”
老大夫如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