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牧听见这个名字,不由一顿。
先头那则将天灾与皇帝德行联系起来的流言,使得市井流血不止,诏狱里夜夜哭嚎。
郭汝之,是冯玉典的门生,在崇宁府衙为官,是十年前有名的探花郎,因为其才情与容貌而得到冯玉典女儿的青睐,然而两人婚后却并不美满,没几年,冯玉典便亲自劝说二人既然相看两厌,不如趁早和离。
但哪怕郭汝之不再是冯玉典的女婿,这么些年冯玉典待他也依旧亲厚。
东厂追查流言源头,不知怎么最终查到了郭汝之的头上,若非郑鹜反应迅速,先一步提点过郭汝之,只怕这事最终要落到冯玉典的身上。
“郭汝之念秉仪这位老岳父的情,也记他这位座师的恩,他将一切都揽到自个儿身上,才不至于让着火烧到秉仪身上……”
蒋牧叹着气:“他死了,秉仪心里怎么会不难过呢?我昨日去看他,他还在床上病着,一天到晚进了好几碗药,他那个女儿自和离后就在家里做回了姑娘,可我看她对汝之也不是全然无情,就在秉仪床前,那双眼都肿成核桃了。”
“秉仪这个时候退一步,是他脑子不糊涂,皇上已经对他很是不满,他此时若不退,死的就不是一个郭汝之那么简单了。”
郑鹜说道:“陛下还肯听你我说话,谁也不敢轻易动咱们,所以如今,他们都盯着秉仪。”
“我只怕此事还没完,若先太子之死真的有隐情……”
“子放,慎言。”
郑鹜猛地打断他,一双幽深的眸子抬起来,盯住他:“你最好也提醒一下冯秉仪,他曾是东宫詹事,你我记得,皇上也记得。”
“皇上如今不肯见我,我就是想下棋,也没那个资格。”
隔门外烈日炎炎,强烈的光线透过缝隙照进来,照在郑鹜的脸上:“但我们都得警醒些,至少别让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哪盘棋局里的一颗棋子。”
炽盛的日光仿佛要烤干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水分,连树荫中的蝉鸣也显得那么焦渴,陈平用竹片剔出淡绿的药膏来,小心翼翼地涂在陈宗贤一边脸颊上。
自陈宗贤伤了脸以后,每到夏天他就疼得难受,今年眼睛这样炎热,他这半张脸就更不好过了,哪怕陈平手中这药是底下人送来最好的药,也不过只能稍作缓解而已。
“冯玉典……”
满窗明光,照得室内亮堂堂,但陈宗贤却坐在一片背光的浓影里,自听见陈平禀报的话,他便一直纹丝不动,这时他忽然出声了,陈平捏着竹片的手一顿,他看见一层薄薄药膏底下,陈宗贤那褶皱的、凹凸不平的脸皮轻轻地抽动着,忽然间,搭在扶手上的手忽然紧紧一攥:“他这回还真是出人意料!”
陈平放下竹片:“老爷,陈平愚钝,不知您的意思是?”
“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你以为是谁做的?”
“您是说冯阁老?”陈平有些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呢?他是疯了吗?此事可与先前那流言不同,事关先太子,若弄不好,再有几个郭汝之只怕也不能保得住他的阁老之位……”
陈宗贤面沉如水:“不是他还能是谁?难道你还给第二个人透过口风不成?”
陈平心中一跳,立即跪下去:“老爷!陈平不敢!”
“起来。”
陈宗贤稍稍压了压胸中的怒火:“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陈平松了口气,站起身。
陈宗贤深吸一口气:“咱们这位皇上最在乎人言,所以我才想以流言杀冯玉典,可郑鹜的反应太快了,用一个郭汝之就平了所有的风波,郑鹜不是莲湖洞胜似莲湖洞,他与那个蒋牧走得近,那胡伯良又是个墙头草,王固一个人在里面可谓势单力薄,他们是不会放过庆元盐政这块肥肉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莲湖洞总是不死心,总想要插手庆元盐政,总想破开汀州这个铁桶,毁我白苹根基……”
“皇上太听先帝的话了,先帝生前指名郑鹜与蒋牧二人辅佐他,郑鹜心思深,手段也高明,那个蒋牧看似和气,实则滴水不漏,哪怕皇上如今对王固颇为看重,他对上郑鹜与蒋牧二人,那也是不够看的,”陈宗贤脸上的烫伤火辣辣地疼,牵连着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的抖动,“可我得让皇上知道,从始至终与他在一条船上的,就只有我,除了我,谁都不值得他信任,因为我的把柄,就是他的把柄,他也许对我有杀心,但我得让他看到我的价值,我得让他需要我。”
“皇上就是太安逸了,他以为坐上这皇位就可以高枕无忧。”
陈宗贤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事到如今,我妻女俱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也没有任何退路了,那就拿命搏,我赤着脚,可皇上还穿着鞋呢,他什么都有了,我不信他不怕失去……”
陈平眉心拧成川字:“可是老爷,先太子之死有隐情的消息是我透出风去给冯府的,透口风的也不是旁人,是他冯阁老自己信任的下属,他应该察觉不到什么才是,但如今冯阁老却将此事堂而皇之地传扬开来……他到底为的什么?”
陈平原以为,冯玉典作为从前的东宫詹事,心中不可能放得下先太子当年之恩义,他也许会暗自查证,但为明哲保身,他也绝不敢贸然传扬出去才是。
此事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冯玉典都没道理会做这样的事,除非他失心疯,不要命了。
陈宗贤不惜挖出这桩秘闻,便是为了将当今皇上跟他绑死在一条船上,他算得很清楚,他要透出风去给冯玉典,引诱他去探究这桩尘封的旧事,只要冯玉典有了追查的举动,此事便会立即传到东厂的耳里。
东厂,就是陛下的耳目。
届时,他不信冯玉典还能有命活,至于这桩关于先太子的秘闻,则会因为冯玉典的死而再度石沉大海。
再不会有人察觉。
可冯玉典还没查,就先将此事给传扬了出去。
“我不管他为的什么!”
陈宗贤忽然一挥衣袖,桌边的茶碗“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他转过脸,只见帘子外面一片明晃晃的日光,却更衬他一双眼底阴云密布:“你只管引刘吉往冯玉典的那个下属身上查就是,这回的源头,不能再是什么郭汝之了,他冯玉典如此迫不及待地找死,我得成全他!”
陈平低首,不敢多言。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陈宗贤胸中的焦躁更甚,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忽然想起汀州,便立即问:“汀州有消息了吗?陆雨梧死了没有?”
陈平摇头,又说:“从东南送消息过来,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还要几日。”
汀州又在下雨了。
州同窦暄横死鹤居楼,州署里诸般事宜一下全部都压在了陆雨梧的肩上,州署内外他都脱不开身,昨夜没合眼,今日又忙碌到黄昏。
他才下令当街处决那些潜入城中,趁乱杀人的江州反贼,吕世铎便亲自来了这州署后衙,见陆雨梧起身从书案后出来作揖,吕世铎连忙俯身回礼,道:“小陆大人快不要如此,吕某羞愧,羞愧……”
陆雨梧直起身,他眼里血丝如絮,眼睑底下也是一片淡淡的青灰:“吕大人这是做什么?”
吕世铎却倏地撩起衣摆跪下去。
“吕大人,您是上官……”
陆雨梧拧眉。
“是,吕某不是跪你小陆大人,而是跪陆公,”吕世铎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陆雨梧腰侧那枚玉璜上,“我上任庆元巡盐御史的文书上,有陆公亲自盖的一方印,那印有‘昆吾’二字,听说是陆公的别号。”
陆雨梧闻言一怔,他不由伸手去触摸腰间的玉璜,那底下是有朱砂印痕的,也有祖父曾亲自刻上去的“昆吾”。
门外烟雨沙沙,陆雨梧伸手扶起他:“我祖父字闻道,从来没有什么别号。”
吕世铎愣住了:“这……”
若昆吾不是陆公的别号,那么他落在文书上的这两字,又是何意?他有点糊涂了,但此时在这位小陆大人面前,他也来不及细想更多,脸上仍旧羞惭:“万幸你还活着,否则我哪天死了,到黄泉之下也不能安生。”
“吕大人何必如此?我即便是死了,那也是生死有命,与您无关。”
陆雨梧言辞清淡。
吕世铎闻言,脸色涨红,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吕某实在惭愧,我出身白苹洲,从前做县令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陆公将我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从前那些在京做官的同乡都爱与我走动了,我原先攀不上的关系都主动来攀附我,不怕你笑话,就连我家中的糟糠之妻,也有人琢磨着想替我换了,换个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朝廷重臣家的闺秀……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官场的水有多深,我做县令的时候是看不到水底下的,我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波涛,不知道底下的暗流才是最汹涌的,因为他们从来不屑我这样连几两银子的孝敬都拿不出来的小鱼小虾。”
“只有我长成了一条大鱼,才有资格,有力气往水底下游,钻到那暗流里去,但钻到那底下,怎么游,游到哪儿去,都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了,我只能被暗流裹挟,控制,”吕世铎神情复杂,“若我这条鱼不够听话,那么我便是现成的鱼肉,自有更大,牙齿更锋利的鱼来分食了我,好喂饱他们自己的肚子。”
“吕大人是想说,”
陆雨梧轻抬眼帘,“你这条鱼身不由己?”
“我……”
“什么是身不由己,什么又是随波逐流,我相信吕大人心中自有决断,”陆雨梧神情沉静,“这些话您不必多说,我亦不必多听,我送您策论,也并不是真的想凭它唤醒您所谓的本心,人心本就善变,我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
吕世铎当然知道这位小陆大人并不天真,他想起自己看了很久的那篇策论,想起那笔凌厉若刀的字,心中只感到,所谓字如其人,应该便是如此了。
那策论,非是唤醒他什么本心的东西,而是一种警示。
昨夜谭骏执意逼他夜审花懋,逼他抉择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明白过来了,远在燕京的陈公想要这位出身桂平莲湖洞的小陆大人死,也想掏空整个花家,用一个杀陆雨梧的罪名来困死花家便是一个最好的手段。
所有敬重陆证的人,所有拥护修内令的人,都会恨花懋,恨汀州花氏。
百年世族又如何?
不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而陆雨梧顺势诈死,则是利用花懋来专门为他吕世铎摆一局棋,陆青山传消息回京城给郑阁老是假,逼谭骏向他施压是真。
花懋,是激化他与谭骏之间的矛盾的导火索。
昨夜,并不只是谭骏一人在逼他做选择,这位小陆大人也同样在逼他选择,两方势力都在用一个花懋把他逼入绝境。
吕世铎昨夜看见他活生生地走出州署大门时便知道,若当时他在牢狱中走错一步,那么今日谭骏的下场,也会是他吕世铎的下场。
吕世铎深吸一口气:“在更大的鱼面前,我终究还是那条小的,根本不必你如此费心,你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完全可以就那么以为,甚至,像对待谭骏那样对待我。”
“我只是很费解。”
陆雨梧说道。
吕世铎没有明白:“什么?”
冷淡的天光映照陆雨梧一张苍白的脸,他那双眼犹如平湖:“你是我祖父选中的人。”
这么忽然的一句话,却令吕世铎胸腔里那颗心陡然跳得急促了许多,他呼吸不由凝滞。
“庆元盐政糜烂难治,这一直是我祖父的一块心病,因为盐,关系着粮,而粮,则是西北的命,所以庆元盐政才是修内令的根基,在您之前,周昀死,花砚死,他们皆死于盐政底下这条烂根,可再烂的根也要治,治不了就切断了重新长,我祖父若是治烂根的圣手,那么吕大人,您以为,他为何选您这味药?”
药?
吕世铎一瞬怔住,三年在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一味药。
“不,我何德何能……”
他的声音有点颤。
“是,您何德何能,我不清楚,”陆雨梧看着他,“正如您所言,我看到您的作为,知道您的表象,便完全可以下一个武断的结论,但我相信我祖父,我相信他的任何决断都经过深思熟虑,何况事关朝廷,事关修内令,他不会武断,所以,我亦不会武断,我要替他试,我要替他看,试你吕世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看他究竟有没有看错人。”
吕世铎瞳孔微缩,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外面雨声太杂乱了,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的心口上。
“不信吗?”
陆雨梧却走近他两步:“还是说,您也以为我祖父当初提拔你来做庆元巡盐御史,是他失心疯了,否则怎么会放着那么多莲湖洞的门生不提拔,偏偏选你?”
“我想不通……”
吕世铎摇头:“三年来,我就没有想通过……我只是一个县令,我,我不会逢迎,也没有银子,我……陆公怎么会看见我呢?”
“你不会逢迎,也没有银子,但你有政绩。”
“政绩?”吕世铎嘴唇微颤,“政绩算什么?算什么呢……不能升迁,也不能当饭吃。”
“不能当饭吃,您不是也当饭吃了那么多年?这正说明您从来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出自本心。”
陆雨梧看着他:“我虽不如您在官场日久,但我想,在官场里任何事都不适合用‘失心疯’三个字来解释,若真有人担起了这三字,那么他只是在选一条千万人吾往矣的道而已,不同道则不同谋,不同,便是他们眼里的失心疯。”
吕世铎下颌绷紧,他竟有点不敢多看陆雨梧腰间的那枚玉璜,他仍旧不解文书上的“昆吾”二字,却猛然惊觉它有千斤重:“我,我……对不住陆公!在任三年,我辜负陆公的用心了……”
他眼中泛起泪意。
“汀州是谭浑水,您若不能求得自保,又如何能够在任上长久?何况您是我祖父提拔的白苹人,您的同乡自然对您有所警惕,只是往前走,总有歧路,这时往左,还是往右,才要当断则断。”
陆雨梧摸着腰间的那枚玉璜,说:“我来汀州便是要替祖父看清这潭浑水,修内令的根本在此,他不在了,此生,修内令便是我的骨,我的血,祖父遗志,我会用一辈子来担。”
吕世铎心中一时震颤,他恍惚望向面前这位小陆大人,有一瞬,他竟然有一种看见陆公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