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珣坐在一边低头整理新写的方子,陆曈病重的这些日子,纪珣也是一刻未停,原本一个翩翩公子,如今满脸倦色,熬的眼睛发红,与过去从容迥然不同。
林丹青进了屋,常进冲她摆摆手,让她自己坐。这些医官都是给陆曈施诊的医官,如今陆曈气息微弱,除了疫病外,已成了所有医官们最重要的大事。
“医正,关于陆医官的病,我有话要说。”顿了顿,林丹青开口。
屋中众人朝她看来。
她从前在盛京翰林医官院,总是懒散贪玩,被常进斥责不够稳重,如今来到苏南,不过短短几月,却似长大许多,眉眼间少了几分跳脱,多了一点沉静。
“陆医官的病等不起了。”她道:“所有药物都对她没用,如果再找不出办法,三五日内,有性命之忧。”
无人说话,这是大家心照不宣、却又不敢说出的事实。
纪珣望向她:“林医官有话不妨直说。”
林丹青深吸了口气:“我有一个办法,但很大胆,未必敢用。”
常进:“说说。”
“我们林家祖上,曾有一位老祖宗,为人称之‘白衣圣手’。传言此人医术高明、起死回生。”
“他曾写过一本手札,我背下来了。其上曾说,他年轻时,随友人奔赴沙场治理瘟疫,可最后友人不幸身中敌寇毒箭,毒发身亡。他因此终身懊悔,后来广罗解毒医方,为免重蹈覆辙。”
说到此处,林丹青顿了顿。
“医道无穷,毒经亦无尽。陆妹妹所中之毒太多,体内渐渐习惯,是以所有药物都对她毫无作用。我也是看到黄金覃,才想起来老祖宗曾写下一副医方,说若有人中毒生命垂危,可用‘换血’之法。”
纪珣眉梢一动:“换血?”
“并非真正换血,而是以毒攻毒,以病易病。这副医方,须先使陆妹妹服下大毒,之后以针刺行解毒之方,引出源头消灭。”
她犹豫一下,才继续道:“但老祖宗也曾写过,此方一来只适用于性命垂危之人,二来,服毒解毒过程中,其痛胜过如乱箭攒心、千刀万剐,少有人能坚持得过去。而且……”她看向众人:“会有风险。”
“并非万无一失,陆妹妹可能会没命。”
屋内落针可闻,无一人开口。
林丹青咬了咬牙。
“若非到此境地,我绝不会行此大胆之法。可是眼下陆妹妹一日比一日虚弱,那些解毒药对她没有任何效用,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她没命吗?”
言至此处,语气有些激动。
她在太医局进学多年,后来又去了医官院。因着性情开朗明媚,人人与她交好,陆曈不算最热情的一个。
但林丹青最喜欢陆曈。
陆曈表面冷冷淡淡、疏离寡言,却会在宿院深夜为她留着灯。她看不懂的医经药理随口抱怨几句,没过多久,借来的医籍就会写上附注的手札。陆曈知晓她林家的隐秘与秘密,也曾为她姨娘点拨“射眸子”开解之毒。医官院的同僚们未必没有明争暗斗,恨不得将所知医方藏私,唯有陆曈坦坦荡荡,医方说给就给,全无半点私心。
一个与她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却总是让人心生敬佩,连妒忌一点也会自责自己阴暗。
她的老祖宗没能救回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懊悔终身,林丹青不想同他一样。
她想救回自己的朋友。
一片安静里,忽然有人说话:“我认为可以一试。”
林丹青讶然看去。
说话的是纪珣,纪珣看向她:“医者是为救人,若为可能存在的风险放弃可能,并非正确所为。”
“胡闹!”有医官不赞同开口:“医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时之快,落于原点,无非一个‘治’字。此举弊大于利,并非治人,只怕害人!”
闻言,纪珣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悠远。
过了一会儿,他摇头,轻声开口。
“此言差矣,所谓‘天雄乌橼,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病万变,药亦万变。既然药治不了她,或许毒可以。”
“你我在翰林医官院待得太久,各有畏惧,一味求稳,未免丧失初心。不如扪心自问,不肯出手相救,究竟是为了病人,还是为了自己?”
此话一出,众医官一怔,方才说话的人脸色一红,半晌没有开口。
为官为医大抵不同,身为医者,第一件事,当与病者感同身受。
而他们做官太久。
沉默良久,常进开口:“就按林医官说的做。”
“医正!”
“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从来安分守势的老好人望向众人,“陆医官做药人多年,其心刚强坚韧胜过常人百倍。与其束手无策任由她日渐消弱,不如做好奋力一搏准备。”
“各位,”常进语气认真:“人命珍贵,不可轻弃。”
方才说话的人不再开口,常进看向林丹青:“林医官,你速速将手札所记医方写下,须看过药方无虞,才能为陆医官安排施诊。”
“是。”
……
新施诊的医方很快确定下来。
得知林丹青的施诊方式,医官们意见不一。
有人认为此举风险极大,十有八九会失败,且会让陆曈在临终前经历巨大痛苦,利小于弊。也有人认为,人之性命只有一次,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陆曈醒过来一次。
彼时裴云暎正在床边守着她,林丹青带过来这个消息时,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陆曈的眼睛。
陆曈靠在裴云暎怀中,她已经很虚弱了,连说话都勉强,撑着听完林丹青的话,反而笑了起来。
“好啊,”她说,“你就试试吧。”
林丹青忍不住抬眸:“那会很疼。”
“我不怕疼。”
“也未必成功……呸呸呸,我不是诅咒你。”
“没事的。”陆曈道:“我运气很好,试过很多药都没事,这次一定也能过关。”
裴云暎扶着她手臂的手微微僵硬,陆曈没有察觉。
她看着林丹青,一向平静淡漠的眸子里,有隐隐光亮,那种目光林丹青并不陌生,病者希望活下去,对生的渴望,林丹青在疠所见到过许多次。
林丹青忽而哽咽。
她握住陆曈的手:“好,我们一定过关。”
确定了施诊方案,陆曈又沉沉睡了过去,林丹青看向一边的裴云暎:“裴殿帅,请移步。”
裴云暎动也不动,低眸看向床榻上的人。
这些日子,他守着陆曈,没有离开过。
医官们诊治病者,见惯生离死别,有情之人,难成相守,生离遗憾,死别悲哀。她看过那么多话本子,好结局的、不好结局的,无非寥寥几句。如今却在这里,看着这昏暗中沉默的寥落背影,竟也觉得悲伤。
她不知道这位年轻的指挥使大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他低垂的眉眼,凝视着床上人的目光如此深寂,像是心爱之物渐渐离开自己,茫然又无力,脆弱与往日不同。
身后传来门响的声音,医官们依次而入,与陆曈施诊一人完成不了,纪珣、常进还有几位医官都要同在。
常进走到裴云暎身边,叹道:“大人,请移步。”
裴云暎闻言,回过神来,再看了榻上人一眼,沉默起身,转身离开了屋子。
屋门在身后关上,他走出院子。
冬至日,大雪漫天坠地,田地一片银白,其间夹杂小雨,冷浸人衣。
他沉默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刑场的破庙前。
疠所的病者已全部移去更温暖的染坊,原先破庙又恢复到从前冷冷清清的模样,雨雪中凄清独立。
他推门走了进去。
前些日子还拥挤热闹的庙宇,一瞬空荡下来,只余几只燃尽苍术的火盆扔在角落。供桌前倒着只油灯,灯油只剩浅浅一点,他用火折子点燃,昏黄灯色顿时笼罩整个破庙。
那供桌被人移过,露出后面的土墙,土墙之上,一行多年前的“债条”痕迹深刻,在灯色下清晰可见。
裴云暎俯身,指尖摩挲过墙上字痕。
那道多年前,他与陆曈在这里写下的字痕。
那时他是病者,她是大夫,她为他缝伤,伤口粗陋却有用。如今她成了病者,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说来讽刺,陆曈做过药人,做过医者,唯独没做过病人。她吃过的那些汤药是为试毒,如今第一次作为病者来服药时,寻常药物却又已经对她再无功效。
造化弄人。
裴云暎抬起眼帘。
供桌之上,被雨冲糊了脸的神像静静俯视着他,如多年前,如多年后,神佛面前,人渺小似蝼蚁,脆弱如草芥。
他从来不信神佛,自母亲过世,他在外行走,命运与人磨难,赐予人强大与冷漠。他早已不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还能救赎自己之物,然而这一刻,他看着头顶模糊的神像,慢慢在蒲团跪下身来。
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传说神佛贪贿,从不无端予人福泽。赠予人什么,便要拿走相应代价。或早或晚,公平交易。
“神佛在上,鬼神难欺。”
他俯首,声音平静。
“我裴云暎,愿一命抵一命,换陆曈余生安平。”
……
苏南急雪翻过长阔江河,轻风送至盛京时,就成了漫漫杨花。
西街仁心医馆院子,梅树上挂起灯笼。
阿城端着煮热的酿米酒从厨房里出来进了里铺,银筝拿碗给每人盛了一碗。
今夜冬至,盛京城中有吃汤圆喝米酒的习俗,杜长卿昨日就张罗苗良方和阿城去准备饭食。今夜歇了馆后,在医馆吃顿夜饭。
“来,”杜长卿先捧起碗起身发话,“今儿冬至一过,翻头过年,庆祝咱们又凑合一年,年年能凑合,凑合到年年。”
这祝酒词委实不怎么样,不过众人还是给他面子,拿碗与他碰了,敷衍了几句。
阿城夹起一只汤圆,汤圆皮薄馅大,银筝和苗良方一起包的,里头包了芝麻花生,又香又糯,阿城咬了一口:“好甜!”
“我在里头加了中秋剩下的糖桂花。”银筝笑眯眯道:“是宋嫂教我的做法,要是姑娘在,铁定能吃一大碗……”
话至此处,倏然一顿,桌上众人都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