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芸娘给她试药过后,陆曈都会按照读过的医书自己给自己解毒,有时候能解一些,有时候不行。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芸娘托腮望着她。
“什么游戏?”
芸娘想了想:“你呀,学学做一味毒药送我,如果你能将我毒死,你就下山。如果相反……”
妇人眉眼弯弯:“你就在山上,给我做一辈子药人,好吗?”
陆曈不说话。
其实,就算她不答应,芸娘也能把她留在山上,做一辈子药人。
“还是不敢吗?”芸娘有些失望,摸了摸她的头,“真可惜。我以为你很想回家。”
回家。
她看向远处。
落梅峰皑皑梅林,遮掩通往山下的小道。她想起在医行门口看见的那个肖似母亲的妇人,她许久未曾归家,不知母亲现在如何,是否也如那妇人一般,头发白了半头。
整整七年,她离开整整七年,或许还会分离得更久。只要芸娘不死,她根本没办法回家。
“好。”
妇人有些惊讶。
陆曈看着她,重复道:“好。”
她怔了怔,惊喜地笑了起来:“我等你,小十七。”
在山上时,她做过很多味药,都是用的落梅峰上毒草,但那些都是救人的。她看过很多芸娘的毒经,但还是第一次做伤人的毒药。
芸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折腾。
她把做好的毒药分成两份,一份给芸娘服下,一份供给芸娘分辨。表面平静、实则不安地等待结局。
芸娘含笑服下。
从服毒到毒发,一共七日,这也许是因为芸娘体质与旁人不同。否则在第三日的时候,此毒就应发作。
妇人躺在梅树下的椅子上,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奇异:“小十七,你这药里,用了什么?”
芸娘自诩通晓世间诸毒,却始终辨不出最后一味药材是什么。
“你分辨不出来吗?”
“所以,解药是什么?”
陆曈摇头:“没有解药。”
芸娘一愣。
“我在方子中,加了我的血。”陆曈道。
她的血,她的血在七年的试药过程中,融入百种毒药,已经成了毒。那些毒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种是哪种,就连芸娘也不行。
芸娘当年试药的工具,最后成了连她自己也难以解克的难题,世间因果,轮回如是。
妇人听着听着,愕然片刻,然后笑起来,看着她的目光充满赞赏和欣慰。
“原来如此,”她叹道:“你果然是个好苗子。”
“可是我没有解药,”陆曈望着她,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做不出来解药。”
那是她的血,她的毒,她的毒自己都解不了,又怎么能解芸娘之毒?
芸娘斜睨她一眼:“你怕什么?”她淡淡一笑:“我本来也快死了。”
陆曈一怔,
渐渐有血丝从芸娘唇边溢出,被她满不在乎地拂去。
“我死之后,小十七,你记得将我屋子里的医籍手札焚烧随我一同入葬,诺,就和前面十六位葬在一处。”
“那些手札毒经,留给世人也是浪费,不如随我一道离开。落梅峰大,我怕孤单。”
陆曈愣愣听着。
她又看向陆曈,笑容吊诡而慈爱:“小十七,你真的很厉害。没想到你能在落梅峰坚持这么久。”
“你是我最后一个药人,也算我第一个徒弟。我对你很满意。”
“我是你手上第一条人命,小十七,从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样的人。”
她微微一笑:“恭喜你,出师了。”
陆曈茫然望着她,眼眶有点酸,却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几分无措。
越来越多的血从妇人唇间溢出,她轻轻叹息一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芸娘死了。
死在了她掺了血的毒药下。
陆曈已经不会像从前乌云死时那般抱着她放声痛哭了,麻木地起身替芸娘收敛换衣。也就是在那时,她看到芸娘身上的伤疤。
芸娘身上有大块烧烫痕迹,若以当时伤势来说,根本撑不到现在。陆曈渐渐明白过来,或许在过去七年,甚至更多年,芸娘用毒药吊着命,但饮鸩止渴,终有一日会到达尽头。
所以在她死前,一定要亲眼看到陆曈“出师”。
火苗吞噬芸娘曾住过的草屋,那些精心搜罗的医籍药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陆曈跪在坟冢前,要凿刻碑文时,忽然停了下来。
她与芸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她在落梅峰呆了整整七年,芸娘贯穿在这七年里,使得她变成另一个人。她曾憎恨过芸娘,也曾感激过芸娘,在那些飞雪的寒日里,某个瞬间,未必也没有体会过妇人的孤独。
她最后在碑文上刻下“恩师”二字。
不管一开始究竟出于何目的,她这满身医术、毒经药理皆由落梅峰七年所授。芸娘教她看过许多幼时不曾见过的东西,卖掉女儿尸体换银子的赌鬼父亲、偷偷毒死病榻老父只为甩掉包袱的无赖儿子、一心想要挽回丈夫花重金求子的妇人、为占家产给兄长下毒的读书人…
她看过很多。
于是渐渐了解,世上之事并非全是光明,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幼时书上不明白的道理,穿梭市井,慢慢就明白了。
生活教会她忍耐,教会她狠毒果断,教会她学会保护自己。所以她才能在回到常武县后,决定义无反顾进京。
如果她没有被芸娘带走,说不定遇到此事,第一反应也是如陆谦一般告官求人做主。偏偏她被芸娘带走,那些在落梅峰夜里不甘饮下的汤药,乱葬岗的尸首,眼泪与恐惧,终于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不同的陆曈。
她只想要复仇。
阴差阳错,冥冥自有注定。
尘世之间,悲欢离合,沉浮起落,芸娘于她,早已不是简单爱恨二字能说得清。
“其实我……很害怕。”她轻轻开口。她杀了人,第一次杀人,一条人命在她手中,芸娘死前的话像个诅咒,时时萦绕在她心头。
“从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样的人。”
“恭喜你,出师了。”
她守着这点隐秘的恐惧,但在今夜,突然厌倦藏匿,任由自己在对方面前坦诚。
长夜漫漫,灯笼光映着皎然白雪,云层中有一点微淡月光,照在树下两人身上。
“别怕。”
一只手伸来,轻轻捧住她的脸。
陆曈抬起头,眼前人低眸,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流了眼泪。
裴云暎摸摸她的头,微微俯身,将她抱进怀里。
他的声音很温柔。
“陆大夫不是坏人。”
陆曈愣了愣。
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看穿她的惶恐与担忧,不安与焦躁。无论是当初他们针锋相对,还是后来心照不宣。
泥潭纠缠着人往更深处陷入,但那岸边总是伸出一只手。
她现在抓住那只手了。
氅衣和他怀抱的暖意驱走所有寒意,陆曈闻到淡淡冷冽的香气,她在梦里曾被这气味唤醒。她依恋这气味,正如依恋冬日微薄的日光。
她把脸埋在他怀中,紧紧拥住了他。
“我知道。”
……
苏南的雪停下半月后,城里出了太阳。
气候好转,对疫病治理愈有好处。
天子授令,各地赤木藤和黄金覃源源不断运入苏南。新的救疫医方效用显著,城中重新安排施药局,除了疠所的病人外,苏南百姓每日自发去施药局领取避疫汤药。
苏南渐渐有了生气。
破庙后的刑场里不再有新的尸体埋入,疫病平稳后,朝廷下达文令,年后另派救疫医官来苏南处理后务,新医官们抵达后,原先那批医官便要启程回京。
就在这渐渐好转的势头里,苏南迎来了大疫后的第一个新年。
一大早,医官宿处就放起了爆竹。
红色的“满堂彩”碎得满院子都是,爆竹的烟气冲淡药气,给院子添了好些热闹。常进去找人讨了两个红灯笼,又让纪珣写了春联贴在宿处大门口,林丹青见状,道:“医正,咱们再过几日就要回盛京了,干什么多此一举贴这个?”
“年轻人不懂,”常进指挥纪珣把春联贴好,“这是仪式。再者平洲那头的医官过来不是还要几日么?光秃秃的像什么样子。”
林丹青无奈:“您真讲究。”一转头,正瞧陆曈从屋子里出来,登时笑逐颜开:“陆妹妹!”
陆曈走了过来。
常进闻言转身,照例先给她扶脉,再收回手,满意点头:“不错不错,一日比一日好。”
陆曈身子好了许多。
许是林丹青那位老祖宗的医方精妙,自打那天夜里她呕出黑血之后,似乎也将体内一部分沉积毒素一并带走。之后纪珣日日为她施针,连同林丹青和常进调配新方,原本虚弱脉象已比先前强上不少。
最令人欣喜的是,一些药物开始对她身体起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