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裴云暎啊裴云暎,你好歹也是殿前司千挑万选出来的指挥使,论起容貌家世品性皆是一流,怎么在情之一事上如此无用,简直随了严大人……”
“严大人”三字一出,二人都愣了一下。
仿佛某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元朗和裴云暎的目光同时沉寂下来。
宫变过后,三衙局面重新改写。
三皇子被圈禁,太子一派彻底倒台,朝中墙头草们迫不及待倒戈的倒戈,造反的造反,盛京皇城里每日热闹极了,皇城司的昭狱里时时都有新人进去。
后宫女眷也被安置,太后自请万恩寺抄经礼佛。或许是为了避嫌,又或是为了内心的谴责——当年先皇和先太子真正死因,太后未必没有察觉,只是既非先太子生母,也非梁明帝生母,若不影响自己地位,有些事情便睁一只眼过去了。
如今元朗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是聪明人,主动先人一步将自己摘离微妙境地。
后宫之事尚算容易整理,前朝之事则要凶险得多。
“严大人走了,”过了片刻,皇帝才开口:“枢密院如今群龙无首,朝中鬼魅蠢蠢欲动,你回来得正好,朕正好借你的眼睛,把这朝中暗桩一根根拔除干净。”
裴云暎微微一笑:“陛下,这是皇城司的职责,不归殿前司管。”
“你这是怪朕俸禄没给够?”元朗笑道:“待你成亲,朕把另一份俸禄折成礼金,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臣就先谢过陛下了。”
皇帝失笑,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轻轻叹了一声。
“昔日先皇在世时,朕听先皇教诲兄长,‘君为元首,臣做肱骨,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极,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肱骨以致治。委弃肱骨,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如今虽大局已定,然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每每想起,常临深履薄。”
他看向裴云暎。
“于朕而言,你就是那个‘肱骨’。”
“裴云暎,朕不管你之后有何打算,至少现在,你给朕打起精神来,朕需要你。”
裴云暎俯首。
“陛下有此心,恃贤与民,其国弥光。臣愿追随陛下,借陛下眼睛。”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裴云暎停顿一下:“只是陛下千万别忘了随礼。”
元朗失笑,假意一镇纸砸过去,笑骂一声:“德行!先追到你那位心上人再说吧!”
……
裴云暎的“心上人”,此刻正随一众医官回到翰林医官院。
从苏南回来的医官们受到了翰林医官院的热情欢迎。
治理大疫本就危险,时有不易,常进他们此去,有背地里骂傻蛋的,有可怜他们倒霉的,还有庆幸苦差事没轮到自己的,但当医官们安然无恙回到盛京,总归令人钦佩。
林丹青正要拉陆曈回宿院先休息,陆曈却走到常进跟前:“医正,我有话要同你说。”
常进愣了一下,以为她是要说药人后头的事,禀退左右,道:“进屋说吧。”
陆曈随常进进了屋子。
一进屋,常进在桌前坐了下来。
“陆医官,”他道:“我一回来,就叫人去御药院那头打过招呼了,回头给你换几味药材。”
“御药院和医官院过去有点不痛快,本来这事没这么容易,不过之前因为红芳絮的事,他们院使对你印象不错,一听你病了,也没为难咱们就去拿药单。等换了药,调养你身子就更方便了。”
他见陆曈没说话,似才想到什么,忙补充一句,“你放心,我没说药人的事,只说你旧疾犯了。”
陆曈点了点头:“多谢医正。”
“客气什么,”常进又道:“此去苏南,你寻来的黄金覃效用不少,我都写进文书里,等回头吏目考核升过三级,努努力,离入内御医也不远……”
他说得兴致勃勃,陆曈打断他的话:“医正。”
“怎么?”
“我想辞任翰林医官一职。”
常进一愣。
“陆医官,”他皱起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陆曈颔首:“我的病医正也知道,医官院事务繁冗,每日忙至深夜,对我养病并无好处。我想回去西街,专心养病一段时日。”
“那也不必辞任吧,”常进下意识挽留,“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就行,准你旬休。”
“医正能准我多久旬休,十日,半月,一月?”
陆曈笑了笑,“您也清楚,我的病想要彻底痊愈,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可是……”
常进望着她,眼底有些挣扎。
陆曈是个好苗子。
春试红榜第一,医道一行又颇有天赋,翰林医官院这群年轻医官里,她出色得毫无争议。这样的好苗子离开医官院,如何不令人惋惜。
但他又知道陆曈说得没错。
医官辛苦,日日奉值,常常熬夜,对陆曈养护身体无益。他虽惜才,却也对陆曈先前做过多年药人的经历深感同情。
“医正,”陆曈望向他,语气平静,“我做大夫做了许多年,生死关头走一遭,倒是看开了许多。医官院并不适合我,请允许我自私一次,让我回到西街,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吧。”
常进微微愣了愣。
眼前女子一身医官袍疏朗,眉眼秀丽坦荡,让人忽而想起苏南冬日那日,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苍白虚弱的模样。
想要再劝的话堵在嘴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半晌,常进叹息一声。
“你让我想想。”
”君为元首……”——《贞观政要》
在慢慢收尾了,大家可以攒个一周来看!
第二百四十三章 画舫
盛京的春日来得早。
西街正街酒铺,早早挂起春幡,梅树上只剩一点残腊,落月桥边的新柳却开始抽芽。
在这一片节物新春里,陆曈回到了仁心医馆。
苗良方托人在医官院中打听消息后,早早和杜长卿在医馆中准备,又去仁和店买了一桌好酒菜搬到院中,陆曈才一回医馆门口,就被银筝抱着不松手。
“姑娘,”银筝道:“不是说,要等这月旬休才回馆么,怎么提前回来了?”
去苏南的医官们治疫有功,回皇城后往上论赏,还有些治疫文册需整理,一时倒是很忙。
“我和医正告了假。”
杜长卿站在一边剔眼打量她,数月不见,杜长卿看上去还是那副老模样,衣着鲜亮,神情惫懒,就是比起从前看上去更有几分底气,更像一位年轻的、前程无量的东家掌柜了。
他手上抓一把核桃,顺手分给陆曈半颗,对众人道:“瞧瞧,我说什么,她回来肯定又瘦了!当年从医馆出去时,我好吃好喝养着,这去当医官当了一年半载,人瘦成这幅模样,说明了一个道理。”
银筝好奇:“什么道理?”
“人就不该做工!”杜长卿一口咬碎核桃,“要我说别当劳什子医官了,在我这做人不比在医官院当牛做马强?也没见发你多少俸禄。”
阿城小声开口:“东家,医官院那还是比咱们医馆强的。”
杜长卿翻了个白眼。
苗良方拿拐杖佯作抽他,一面帮陆曈卸下医箱,呵呵笑道:“回来就好,你回来得匆忙,家里没来得及做饭,小杜特意给你定了桌酒席,还让人杀了只养了一年的老母鸡炖汤……”
银筝闻言就道:“炖什么鸡汤,又不是产妇猫月子。”
“那不是想给陆大夫补补身子吗?”杜长卿不满,“补气!”
“哎呀,”苗良方无言,“其实猫月子也不是要喝这么多炖鸡汤的。”
“合着我还炖错了?”
话头就在这吵闹里逐渐偏离。
院子里走之前的布棚已经拆了,新年后,盛京没再下雪,一日比一日暖和。众人在席间坐下来,说起先前陆曈去苏南一事。
“陆大夫,”杜长卿夹了筷捞鸡肉问她,“我听老苗说,你们去救疫的,回医官院要论功,什么什么考核升三级,以后就去宫里给贵人当入内御医了?是不是真的,有给你们赏银子吗?”
银筝鄙夷:“东家怎么这么功利?”又给陆曈盛了碗鸡汤,“姑娘,是不是这之后,您的医官袍子得换色了?”
新进医官使着淡蓝长袍,随官位上升,颜色渐深以彰地位变化。
陆曈握着勺子,在汤里搅了搅:“我不回医官院了。”
阿城边扒饭边问:“这是什么意思?”
陆曈抬起头:“我辞任医官一职了。”
院子里静了一静。
杜长卿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地上。
“啥?”
“我辞任医官了。”
“……这是为何?”苗良方不解,“好端端的怎么说辞任?”
陆曈搅着汤,语气平静,“我想了想,医官院还是不太适合我,我更喜欢在西街坐馆的日子,所以辞任了。”
“不是,你喜欢在西街坐馆,那你眼巴巴跟人去苏南凑什么热闹。”杜长卿把碗一推,急道:“人家去救个疫,名声也有了官职也升了,怎么到你这里还不如从前了呢?”他说着说着,忽而想到什么,一拍桌子,目光灼灼盯着陆曈:“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又在外头惹什么祸事了?”
陆曈不说话。
“肯定是,”杜长卿越发笃定自己猜测,“你上回就是看了什么御药院药单,回西街闭门思过了三月。你一定是在苏南又管不住手捅什么篓子,根本不是主动辞任,而是被赶出医官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