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得自己像条被放在炭火上烤的鱼……简直要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唔……”宋昀盼长长出了口气。

　　夜晚的凌霄馆仍跟个蒸笼似的，饶是她临睡前才洗过澡，且为了凉快，周身脱得只剩下小衣小裤，依旧热得满身是汗。

　　就连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感觉到了母亲的烦躁，在里头闹腾得欢快。

　　“奶奶。”外头守夜的青杏听见动静，执着灯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可是又热起来了？”她把灯放在桌子上，拿起扇子上前，“奴婢给您扇会儿扇子吧。”

　　“不用了。”宋昀盼撑身坐起来，“你把扇子给我，我自己扇会儿，困了就睡了。”

　　“哪能叫您动手呢？”青杏笑眯眯地在脚踏上坐下，一边轻轻扇着扇子，一边道，“奴婢给您扇一会儿，您试着凉快了，就能睡着了。”

　　宋昀盼于是又躺回去，叹气道，“这天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热得跟要着火似的……”

　　青杏点头道，“今年的确比往年热了不少，奴婢听说好些人家都跑去山上避暑去了……要不是您有了身子，兴许老太太这会儿也带着一大家子去山庄了呢。”

　　宋昀盼不由苦笑，“我如今却是动也不想动的……”稍一动弹，就是一头一身的汗……

　　青杏想了想，小声道，“可是奴婢听那些姐姐跟婶子说，女子生产之前总不动弹也不好，生的时候恐怕要遭罪呢。”毕竟是没嫁人的小姑娘，青杏话一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

　　宋昀盼颔首道，“我知道……王嬷嬷，赵嬷嬷也都说过呢。”她叹了口气，“可我哪都不想去。”

　　二妹妹和三妹妹如今被苏二太太拘在屋里绣嫁妆，学规矩，大家都忙得很……

　　苏潇那里倒是可以走动，不过因为苏大奶奶的缘故，她也不愿意去。

　　偏偏苏珩近来忙着翰林院的差事，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晚上热得睡不着，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其实傍黑天儿的时候，院子里也不太热的。”青杏建议道，“奶奶不妨每天吃了晚饭出去走一走，既对身体有好处，且回来也好睡呢。”

　　宋昀盼点点头，“你说得也是。”

　　而另一厢。

　　“为什么？！”苏大奶奶忍不住低呼出声。

　　“谨身殿大学士徐英马上就要致仕，二叔可能很快就要入内阁了。”苏璟温声道，“我身为侄子，理应避嫌……”

　　苏大奶奶登时红了眼眶，“可您已经外放了这么多年，就算真要避嫌，不也应该是二弟……”

　　眼见苏璟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苏大奶奶连忙道，“妾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咱们一家好不容易才能团聚，您却又要远调……”

　　苏璟面色微霁，耐心地解释道，“珩哥儿才刚入翰林院，就算要外放，也需多待上几年，等熬出点资历，才能谋个好差事……何况二弟妹如今还怀着身子，家里肯定离不开他。”

　　苏大奶奶的指甲用力扎进掌心里，疼得眼泪都流出来，“家里离不开他，可我们也离不开您啊。”她泪汪汪道，“您前阵子不是还说，要亲自教淳哥儿功课么……您这一走，又要多少年？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到那时候，苏二老爷依旧老当益壮，苏珩也已经羽翼渐丰……就算二老爷有了退隐之心，难不成他凭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去扶持，反而去扶持他这个侄子？

　　而苏璟远离朝堂多年，等他再回来，这里是否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届时他自己的前途尚且是未知之数，那她的淳哥儿呢？岂不是越发要被二房的人压得死死的？

　　她简直想打开苏璟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稻草！

　　看着妻子含泪的眸子，苏璟不禁默然。

　　对这个结发妻子，他不是没有歉疚的。

　　两人虽然成婚十余载，可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两三年。在他外放的这些年里，田氏替他孝顺长辈，抚育子女，打理内宅……把她的年华和一切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奉献给了他。

　　他都知道。

　　不但知道，而且心存感激……心怀愧疚。

　　他愧疚于，自己没有办法回报妻子以同样的深情——

　　他对这世间女子所有的柔情与热爱，全都留给了那个人，全都停留在了她下嫁给宋崇峻的那一日。

　　可平心而论，田氏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唯一的错，只是嫁给了自己。

　　他是个男人，还是一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男人……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让他备受煎熬。

　　尤其后头又发生了三房的事……

　　苏三太太的突然爆发，不只是让苏三老爷措手不及，未尝不是给苏璟敲响了警钟——他们那些隐蔽的，自以为瞒过所有人的心思，却未必骗得了他们的枕边人。

　　再到后来苏琳给宋昀盼下药，田氏牵扯其中……

　　他也曾经怀疑，甚至不动声色地试探过，可田氏的坦荡又让他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苏璟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想过了……横竖二郎如今已经娶妻，若是祖母她老人家同意，我就带着你跟潇姐儿淳哥儿一道去任上……这样咱们一家就不用分开了。”

　　苏大奶奶掩着帕子差点气得笑出声来。

　　可真是好啊……她为这个家尽心尽力了这么多年，现在二郎娶媳妇儿了，她就该让贤了？！

　　她忽然很想问问苏璟，这到底是他出于庶房长孙的自觉，还是仅仅因为苏珩娶的是那个贱人的女儿？

　　亏他有脸说得出口！

　　苏大奶奶情真意切道，“若只凭妾身的心意，不论天涯海角，肯定都是愿意陪您去的……可咱们家潇姐儿眼瞅着就到了要说亲的年纪，老太太这两年身子骨儿也大不如前，妾身又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第336章 死人

　　苏璟为难地皱了皱眉。

　　田氏遂伸手不舍地拉了他的袖子，瓮声道，“爷难道就非要远调不可么？”

　　苏璟点点头，“如果二叔入阁，我极大可能是要走的……”

　　而且不止是朝堂上要避嫌，就算在家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打当年那件事挑明以后，他时常觉得，苏珩对自己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戒备和打量……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也会跟苏三老爷一样，因为对苏微求而不得的执念，做出什么违背礼法，甚至是违背人伦的事？

　　当他心中乍兴起这个念头时，他也曾经感到愤怒，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可等他冷静下来，等他回想起苏微遭遇的一切，宋昀盼这些年寄人篱下的艰难……

　　他想，他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苏珩的心情的。

　　他甚至还有一丝欣慰——如果她在天有灵，知道她唯一的女儿，被人这般视若珍宝，也会高兴的吧……

　　“好了，你也用不着这么难过。”苏璟笑着安抚道，“这件事我也只是先跟你透个底，让你心中有数。就算真的要外放，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定下的。”肯定要事先谋划好，去什么地方，谋什么差事，都是有讲究的……

　　苏大奶奶点点头，“妾身知道了……”她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妾身服侍您沐浴吧。”

　　苏璟按下她，“你这一天也怪累的，快不必忙了……”

　　苏大奶奶朝他感激一笑，体贴道，“那不若妾身叫雨芙伺候您吧。”

　　雨芙是苏大奶奶的丫头，生得人如其名，如一朵芙蓉花般娇嫩妩媚，是苏大奶奶物色了给他做通房的。

　　不过苏璟一向洁身自好，至今一直不曾收用过。是以这朵解语花仍跟在苏大奶奶身边服侍。

　　苏璟见苏大奶奶又旧事重提，淡淡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有手有脚，自己会洗。”

　　苏大奶奶柔柔道，“爷也别怪妾身多事……实则前阵子祖母她老人家还念叨，咱们家孩子委实太少，淳哥儿平日连个玩伴儿都没有……”

　　苏璟不以为然地笑道，“二弟妹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老三老四也都到了要娶亲的年纪，咱们淳哥儿何愁没有弟妹作伴？”

　　苏大奶奶笑笑道，“话虽是这么说，可到底隔着房头……又怎比得上亲兄弟呢？”她说着又一脸愧色道，“怪只怪妾身的肚子不争气，得爷如此厚待，却只生了潇姐儿跟淳哥儿两个……”

　　苏大奶奶这话说得就很有水平了。

　　苏璟向来清心寡欲，先前他们夫妇聚少离多，他每回回家探亲，还安抚性地与她亲近一二，待如今回来了，夫妻虽常在一处，可床笫上依旧十分寡淡，大多是在例行公事罢了。

　　苏璟果然被她说得生出几分歉意，揽着她的肩膀温声道，“儿女都是缘分，何况咱们还有潇姐儿淳哥儿两个这么好的孩子……也很应该知足才是。”眼见苏大奶奶还欲再劝，他笑着拍拍妻子的手，“我去沐浴了，你若困了就先睡吧。”说罢吩咐丫头拿了换洗的衣衫，径自进了净房。

　　直到净房里响起水声……苏大奶奶绞紧手里的丝帕，温柔恬静的脸阴沉得能滴下墨来。

　　………………………………

　　宋昀盼自打听了青杏的建议，每天晚饭后便去园子里溜上一圈，待走累了再回去洗个澡睡觉，如此睡眠质量多多少少有了些改善。

　　而且就这么溜着溜着，倒还真叫宋昀盼找着了个纳凉的好去处——那还是去年府里重修园子的时候新建的一处名叫观云台的阁楼，站在上面，不但可以将满园景色尽收眼底，而且凉风习习，不知比凌霄馆舒爽多少。

　　尤其到了夜幕降临，漫天繁星仿佛触手可及……

　　宋昀盼自打发现了这个“避暑胜地”，每天都会上来坐一坐，兼之这段日子府里忙着苏瑜姐妹的亲事，几个爷们也开始相看了，苏大奶奶忙得根本没空坑她，宋昀盼更觉得舒心不已。

　　苏潇倒是邀请了她几回，不过见宋昀盼不肯去，索性就来观云台找她玩儿，两人就在这里下棋聊天，吹着晚风看着星星，好不惬意。

　　……

　　赤日炎炎似火烧。

　　苏大奶奶房门外的两个丫头热得小脸通红，可谁也不敢走开半步。

　　屋子里，栾庆家的脸色都变了。

　　她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奶奶，您，您这是……”

　　苏大奶奶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他不是一心惦记着那个小贱人么？那我就成全他……”

　　“奶奶！”栾庆家的急煎煎打断，“这话如何说得？！”

　　“如何说不得？”苏大奶奶冷笑一声，“这家里就快连我的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自己不顾前程还不算，还要带了我跟淳哥儿去……我在他们苏家当牛做马了这么多年，怎么，这就想卸磨杀驴，把我一脚踢开了？天底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栾庆家的见苏大奶奶越说越不像话，赶忙道，“奶奶怎么会这么想？爷想来也是不忍心夫妻父子分离。”她低声劝道，“外头谁不夸咱们大爷洁身自好，这么些年，除了您可再没有第二个……”

　　苏大奶奶冷嗤一声，“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她嘲讽道，“说什么洁身自好……不过是因为心里住着个死人，就把所有人都当死人！”

　　她咬牙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说是守活寡，却也差不离了……”

　　栾庆家的不由默然。

　　想当年他们奶奶嫁给大爷，谁不夸一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苏家世代书香，苏家大爷丰神俊朗，才学出众，上头又没有公公婆婆，便是有两个叔婆婆也隔了房头，管不得他们的事，老太太更是个随和人……同龄的小姐里，属他们奶奶嫁得最好。

　　可谁又知道……

　　“如鸢，我真的好后悔。”苏大奶奶苦涩地扯出丝凄然的笑容，低声喃喃道，“明明当年……如果我及早醒悟，现在就不会这么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