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们惊醒,随着仇璋冲进牢房七手八脚的按住妇人,但紧接着,更多的犯人出现狂乱之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效法妇人,抓挠喉咙,一时间牢房中血雾弥漫,腥气冲天,俨然成了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李纤凝几年来深居简出,极少闻到新鲜的人类血液的味道,对鲜血的耐受降低,血腥气一扑过来,她本能的作呕,到后面浓重的血腥气几乎把牢房里的各种异味给掩盖了。
刚刚吃下的一碗糖蒸酥酪一点儿没浪费的吐了出来。
右手紧紧掐在大腿上,目光一寸寸掠过发狂的人群,脸部肌肉剧烈抽搐。
仇少尹调集府兵,迅速控制了事态。然而无济于事,等到福王回来,看到的是摆在他面前的二十一具尸体。
这些人本来交齐赎铜,过个两三日即可放归,眼下谁也走不成,注定踏不出京兆府大门。
仇少尹及时控制事态,捆绑住犯人手脚,为伤者止血,他们还是全部死了。在他们陷入狂乱不久,接着陷入昏迷,这一昏迷再未苏醒。
“究竟怎么回事?”突然死了这么多人,福王也担待不住,语声鲜见的严厉,带着怒火。
“用过中饭后突然就这样了,应该是中毒。”仇少尹说,“下官已将庖屋的庖子、膳夫、伙夫等人拘捕,拘在堂下,备您审问。”
福王吩咐立刻传上来。
一干人等跪在堂下,大呼冤枉,辩称实在不知饭中有毒,明明所有囚犯吃的一样的饭,如何那二十一人就中了毒。福王命仇少尹细细盘问他们,仇少尹盘问之得知,米是厨娘淘洗的,上灶蒸上后厨娘出去择菜,庖子和膳夫在厨房,饭菜煮好,伙夫运送到牢房。到这里为止,每个环节都有机会被人下毒。可是饭送入牢房之后完全是不可控的,因为饭菜全部由狱卒分配。
当时牢房里有八个狱卒在值,除去两个狱丞,有六个狱卒参与分饭,众目睽睽之下,狱卒不可能下毒。中毒的偏偏是大秦寺相关案犯,其他人秋毫无损,这样精准的投毒又叫人百般不解。
仇少尹主张毒是庖屋之人所投,与狱卒里应外合,送到了想要毒杀的人面前。目前似乎只有这一种解合理释,福王下令关押所有相关人员,严加拷打,调查身世背景,揪出幕后凶手。
事情交待下去,仍有重重疑云笼罩在众人头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凶手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杀了那些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三名死者的家人,因不满判决,做出这种事?”有官员提出自己的见解。
“我倒更倾向于凶手在向官府挑衅。”仇璋思忖道,“官府要放的人他偏要杀,挑衅意味十足。令我想起一人。”
“谁?”
“天仙子。”
众人咋舌。
“天仙子的目标向来是连环凶杀案的杀手,这次的遇害者不符合他的作案习惯。他每次作案必与受害者近距离接触,近身格杀。投毒不是他的风格。”仇少尹提出不同见解。
“目标不同,采取的手段自然不同。同时杀害二十一人,怎么看也是投毒最便捷。”
“好,咱们退一步讲,作案目标的变化导致了作案手段的变化,还有一点你无法解释。”仇少尹说,“天仙子每次作案必留下标记,这次的标记何在?”
仇璋无言以对。他明明感觉到了相同的气息,几乎可以确定是他,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留下标记?
众人沉思不语的当儿,李纤凝幽幽道:“假如他已经留下标记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望向她。连长案后头一直默默听属下们各抒己见的福王也不由掀了掀眼皮,投来疑惑的目光。
“事发之后牢里大肆搜索过,死者身上也搜过,皆未发现天仙子花以及相类的图案。”仇少尹说。
“假如标记在看不见的地方呢。”
“什么意思?”
“死者所中之毒你们不觉得离奇吗?”李纤凝说,“它使人癫狂,精神异常,出现自残之举,抓破喉咙,即使捆住手脚也无济于事,精神迷乱之后紧接着陷入昏迷,那些人终究还是死了,究竟什么毒这样可怕?”
这一问属实把大家问住了,彼时市面上流行的毒药无非砒霜,大家也只知道砒霜。
“莫非不是中毒,是中了魇术?”堂上一官吏忍不住发问。
魇术是无稽之谈,现场却没有任何人反驳他。毕竟只要亲眼目睹那一幕的人,心头无不栗栗,二十几人集体发狂,似乎唯有鬼神之说可以解释。
李纤凝却给了否定的回答,“不是魇术,就是毒药。”
“我也是几年前才知道,世间花草与菌菇同理,有些看着漂亮,实则有毒。比方常见的夹竹桃,即是一种毒花。只因世人不食花,不知情罢了。”
仇璋记得这桩案子,“是永宁坊庾家的案子,我记得当时他的儿子是被诱导吃了君影草而亡。”
“没错。”李纤凝说,“毒花君影草是我从黄老医正处获悉,黄老对花草毒物甚有研究。除此以外,我还从他那里了解到有一种花,服食之后令人精神迷乱,呼吸困难,昏昏欲睡,进而窒息死亡。”
神经迷乱,呼吸困难,昏昏欲睡,窒息死亡……每一条皆对应着二十一个死者的症状。呼吸困难更解释了死者为什么要抓破喉咙,因为他们无法呼吸。
大堂之上鸦雀无声。
忽听见一个声音问,“这花、这花莫非是……?”
“天仙子。”李纤凝回答。
第113章 残月篇(其六)骄女
“天仙子花有毒一事,怎么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从京兆府出来,仇璋问李纤凝。
“那时候我和你关系疏远,为什么要和你提起。”李纤凝说。
仇璋冷笑,“和韩杞关系不疏远,和韩杞一定有提起。”
李纤凝说:“这是你先提他的,我没提。”
“提他怎样,难道他是禁忌,不能提?”
李纤凝立住脚,“你喜欢这样是吧?”
“我喜欢怎样?”
“喜欢吃别的男人的醋,喜欢我同别的男人好。”
“难道我喜欢自虐?”
“没关系呀。”李纤凝洋洋得意,“夫君喜欢的话我再找一个男人,找什么样的好呢……”
“你敢!”
“夫君喜欢我有什么不敢。”
两人说着话,马车驶来了,李纤凝上了马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晚上早些回来,我吩咐厨房做你爱吃的菜。”
仇璋挥手。
李纤凝去后不久,仇璋的马也牵来了,仇璋跨上马背,一路东驰,去往通化门外。
事发之后,大家各有分工,福王进宫禀明圣人,仇少尹去拷问庖屋的人和狱卒,仇璋则去黄老住处验证天仙子的毒性及毒发症状。
哪知扑空,黄老已离世二载,生前居住的园子仅有一老仆看守。仇璋亮明身份,说明来意,老仆引他进屋,抱出一摞摞手记给他瞧。
仇璋坐下翻看,手记中记录着许多花草的毒性毒理。黄老用鸡兔猫狗做试验验证毒性,笔记上用法用量均有记载,多少剂量致死说得明明白白。
仇璋翻看半晌,终于翻到了天仙子的相关记录,的确如李纤凝所言,天仙子的毒性会导致中毒者精神迷乱,呼吸困难,进而在昏睡中窒息死亡。
黄老采集了许多花草,晾干,研磨成粉,制成毒粉。那些毒粉装在各色瓷罐中,摆满了木架。仇璋看得忧心忡忡,倘若这些毒粉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询问之下黄老并无后人,征求了老仆意见,将架子上的毒粉集中销毁。
询问老仆毒粉可曾失窃过,老仆说没有,问及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来访,老仆说黄老去世两年了,仇大人是唯一来访的人。
仇璋愁眉不展。
仇少尹这头同样不顺。庖屋的人和六个狱卒全部受了一遍刑,没人招认,全部辩称不知情。仇少尹查他们黄籍,查他们哪一年入的京兆府当的这份差,发现时间最短的也有四年了,是个叫虞三郎的伙夫。又查他们家中近期有无来路不明的银钱入帐,皆查无实据。仇少尹把拷问的重点放在一个姓褚的狱卒身上,正是这位姓褚的狱卒将有毒的饭菜分配给了死者。
彼时仵作验尸已毕,确定死者是不明原因造成的窒息身亡,捡出死者剩余的食物残渣喂给兔子,兔子在一刻钟内毒发,窒息死亡。故此,毒下于饭菜中一事不容争辩。
褚狱卒固然可疑,那个叫虞三郎的伙夫同样令仇少尹在意。男人体格结实健壮,肤色堪比晒过的麦子,双手粗糙,确实像个伙夫的样子,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刀,明璨如星,不是升斗小民该有的眼神。
除此以外,他脖子上挂的那枚琥珀吊坠亦引发了仇少尹的好奇。
仇少尹轻轻的拎起它。琥珀裹着虫儿,宛然如生的蜘蛛,八爪俱全。
“哪来的?”
“东市买的。”
“小小伙夫,有银钱买这种东西?”
“实在喜欢的不行,得不到它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花了我三年薪俸,大人高抬贵手,体恤小人些。”虞三郎眼眸充血,轮廓幽暗。
仇少尹捏着那块琥珀,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有待填补,不等思索出个究竟,狱丞来禀,吉和嚷嚷着要见福王。
仇少尹来到关押吉和的牢房,“福王不在,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本官说。”
吉和闭眼打坐,看也不看仇少尹,“我只和福王讲。”
“本官说了,福王不在。”
“福王回来之后,叫他来见我。”
“福王凭什么来见你一个阶下囚,别白费心思了,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日子罢。”
吉和及其同党被判处极刑,时日无多,求见福王,无非垂死挣扎,仇少尹岂肯在他身上浪费功夫,抬脚欲走,吉和忽然道:“我有关于天仙子的线索。”
仇少尹猛地凝住身形。
“准确地说我知道天仙子的真身,我只和福王讲,叫他来见我。”
仇少尹难辨真假,千头万绪,每个安排处。孔通判匆匆走进来,呈上一封青笺,“仇少尹看这个。”
仇少尹阅过后,面色大异,“哪来的?”
“由一垂髫小童送来的,指使之人头戴面具,给了他一把糖遣他来送,已不可追查。”
等了俄顷,“大人,行动吗?”
仇少尹将青笺捏进袖筒,“叫上陈都尉,即刻出发。”
素馨带着阿玥在院子里玩耍,仇夫人身边的鱼嬷嬷进来送泥俑,仇家三小姐回家探亲,搜罗了些泥俑给孩子们玩。
李纤凝屋里头听见,隔窗喊,“拿进来我瞧瞧。”
鱼嬷嬷端着泥俑进来,一张老脸眯成菊花,“少夫人,姑小姐送俑人给玥姐儿玩。”
泥俑制的精致,富态的仕女形象,泥胎细腻,彩绘鲜亮。
李纤凝拿起来把玩,“麒儿麟儿也有?”
麒儿麟儿是杨仙儿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有,都有。”
“也是仕女俑?”
“麒哥儿大了,明白事理了,不要仕女俑,拣了两个乐俑一只虎俑一只青羊俑。麟哥儿得了兔俑龟俑,和两个仕女俑。”
李纤凝听罢冷冷一笑,“合着他们分四个,我们玥儿分两个,还是人家挑剩下的,姑小姐这个姑姑当的怎么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