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清扫的再干净有什么用,还不是留下了痕迹。”
“留下痕迹有什么用,一来锁定不了凶手,二明确不了受害者身份。”李纤凝叹气,“还发现了什么?”
“厨房里还有一灶膛的灰。”
石砌的灶膛,黄泥抹的台面。李纤凝蹲下身子,费力地下探,脑袋几乎触到地面上,方能看清灶膛内的情况。
确实塞了一灶膛的灰,李纤凝站起来,敲了敲锅沿儿,“锅能摘下来吗?”
“应该不成问题。”解小菲双手抓住锅沿儿,左右转了两转,将锅活动开,随后用力抬举,锅脱离了灶膛,底下的灶灰一目了然。
长安百姓生火做饭烧柴和豆萁,灰烬呈灰白色,灰烬轻散,灶膛内的灰烬形态、颜色各异,有结成一团团的黑色渣滓,也有一片片叠在一起的灰烬。一片片的无遗是纸张,灶膛久不使用,通风不好,有些纸张燃烧不充分,虽然碳化,却未散开,维持着原有形状,李纤凝轻轻地用竹条扒拉,灰烬上似乎有图案,定睛辨认半晌,辨出是印章,喊解小菲,“去,找个趁手的东西,好叫我把这片灰完整地托起来。再寻个盒子盛它。”
解小菲寻遍屋里屋外,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最终递给李纤凝一把菜刀,“行吗?”
“行不行都用它了。”
李纤凝胳膊探进灶台,也不顾上脏了,全程屏着呼吸,生怕带出气流,吹散了灰烬。菜刀从下方铲入,托起灰烬,小小翼翼地带离灶膛。解小菲这边早捧着木匣等着。李纤凝将其装入匣子,盖上盖子,大舒一口气。黑色的团状灰烬约莫是衣物,李纤凝拨了拨,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
午牌时分的县衙空空荡荡,大部分人都出去觅食了,槐柳间一片鸟啼,愈发显得衙中寂静。
李纤凝告诉解小菲她吩咐闵婆做午饭了,他想吃饭问闵婆去讨,解小菲答应一声,说放下水火棍就去。
料想班房无人,大喇喇走进去,哪承想韩杞和一个女孩儿在里面,女孩儿十四五岁模样,忽见生人闯入,直往韩杞身后躲。解小菲怪不好意思,“我进来的不是时候?”
韩杞面无表情,“这是我妹妹。”
“哦……”解小菲想起来,“韩嫣是吧?”
韩杞听他脱口而出妹妹的名字,眸色陡转阴沉。
解小菲挠挠头,佯装不擦。
韩嫣从哥哥身后探出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韩嫣?”
解小菲只好撒谎,“你哥哥经常和我提起你。”
“真的吗?会和你提起我,那你一定是小解哥哥啦,哥哥说衙里有位小解哥哥对他很照顾。”
一句话说得韩杞红了脸,斥责妹妹多嘴。
韩嫣天真烂漫,一张圆圆的脸上两颗水灵灵的杏眼,软玉温香,别提多可爱了。解小菲被她一句小解哥哥叫得灵魂出窍,不知东南西北,吃饭的事也忘了,挨着韩杞坐下,“我跟你哥哥是好朋友,照顾他应该的。”
“是好朋友么,我哥哥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能和小解哥哥做朋友真是太好了。”
韩杞恨不得堵上韩嫣的嘴,食盒盖子扣上,塞她怀里,“你快走吧,出来时间长了,母亲该着急了。”
“可是哥哥你才吃了一块,吃饱了吗?”
“吃饱了。”韩杞答的相当违心。
“人家辛辛苦苦做的,怎么着也得再吃一块,否则我不走。”
韩杞拗不过妹妹,“我吃,你走。”
韩嫣打开盒盖,欢欢喜喜捧出一枚金乳酥给韩杞,接着又拿起一枚给解小菲,“我亲手做的金乳酥,小解哥哥尝尝好不好吃。”
“我最喜欢吃金乳酥了。”解小菲接下来,一口咬去一半。
“好吃吗?”韩嫣满含期待地问。
“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金乳酥了。”
韩杞无语至极。
“哥哥说我做的太甜了。”
“就是要甜才好吃。”
韩嫣得到解小菲的恭维,心花怒放,赶紧又给他递了一枚,“小解哥哥你多吃些,还有好多呢。”
解小菲连连点头。隔着韩杞与韩嫣聊得兴高采烈,倒好似他和韩嫣是亲兄妹,韩杞是个外人。
眼见衙役们陆续回来,一个个对韩嫣表现出莫大的兴趣,韩杞急忙将人撵走。解小菲恋恋不舍,一直送到衙门外。望着小姑娘的背影,陶醉万千。
李纤凝捧着木匣走进廨宇。
仇璋抬头瞭一眼,“什么好东西?”
“案发现场发现的,你帮我看看。”
李纤凝把木匣放在案上,打开盖子,仇璋见是一叠灰烬,眉心微微簇,“什么明堂?”
“莫急。”李纤凝拔下头上玉簪,轻轻拨开上面两层灰烬,露出下面的一页灰来。那页灰上分明显现着青灰色的印鉴。
“火烧留痕,这是上等的朱砂印泥啊,价值千金。”
“烧成这个样子,你怎知是朱砂不是朱磦?”
“朱砂朱磦颜色不同,焚烧后呈现的色泽自然也不同。我这里刚好有一盒上等朱磦,你且看。”仇璋随手抓取一枚印鉴,在朱磦印泥里蘸一蘸,印在纸上,旋即焚烧。纸张变成黑色灰烬的同时,印泥色泽却愈发鲜亮。由原本的橘红转为金红,永生于黑烬之上。
李纤凝捧着腮道:“你方才说这种印泥价值千金。用的人该是很少喽?”
“你若想从印泥入手,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这种印泥尽管昂贵,绝不稀缺,文士间十分流行。”
“无法从印泥入手,只好从款识入手,我篆文不好,这上面的字念什么?”印鉴烧变形了,李纤凝实难认出。
“你且等我一等。”
仇璋抽出一张洁白宣纸,笔蘸朱砂,照着描摹。他书画极好,按照原尺寸还原纸上不成问题。
李纤凝歪头,一会儿看画纸一会儿看仇璋,渐渐地看画纸少,看仇璋多。他全神贯注的姿态有一种非凡的魅力,将她的眼睛牢牢黏住。
看得入神,毛笔突然回归笔架。仇璋道:“好了。”
李纤凝捧过宣纸,磕磕绊绊地念:“日……兹……”
“日监在兹。”仇璋道,“出自《诗经·周颂》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
“什么意思?”
“意思是苍天在上时时监督,切记时刻保持警惕,勿要胡作非为。这是文人之间常见的闲章,意在警醒自己。”
“常见?岂非很难找到主人?”
“也不能这样说。”仇璋说,“款识常见,印鉴的大小、形制却是因人而异,千差万别。不然我何必费这个劲儿毫厘不差描摹下来。”
“你有办法找到印章的主人吗?”
“我尽力,书画方面我十九叔是行家,他见识的印鉴多,晚点我去他宅上打探打探。”
李纤凝点头。
第24章 盈月篇(其四)文人墨客
昨夜下了一场严霜,今晨天地皆白。众人各自提着灯笼哆哆嗦嗦聚集到县衙前。彼此间挨得紧紧,想汲取一些温暖,哪怕是心理上的慰藉也好。
“明明是睡懒觉的时辰,偏出来遭这份罪唉!”
“这还没入冬呢,入了冬更有的受。”
“唉,我看小姐最近心情不错,昨个儿还摸我的头笑眯眯叫我小黄来着。咱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跟她提提,把这项事蠲了,也好得些自在。”
“说的好听,谁敢提?”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解小菲身上。
“撺掇韩杞不成又来撺掇我,我是好骗的?要讲自己讲去?”解小菲吼他们。
“讲什么?”李纤凝从大门里出来,今天她差点睡过头,头发没来得及梳,粗粗绾成个髻子,歪立在头顶。
“黄胖子有话和小姐说。”解小菲抱臂旁观。
“小黄想跟我说什么?”
黄胖子搓着手,苦笑道:“那个……那个……我们也训练这些日子了,筋骨都强了,是否可以适当加练?”
众人本来还期待他能说出蠲了的话,闻言大失所望。
李纤凝惊喜,“想不到你还有这个觉悟,本小姐会考虑。”
一日之计在于晨,万年县衙役的清晨始于痛苦。
薄皮春茧包子,共计十枚,热度隔着桑皮纸透出,熏得李纤凝胸口暖融融。
天气凉,路上不敢耽搁,快步走回县衙。仇璋刚刚到衙,李纤凝问他吃饭没,他说没吃。
“没吃正好,我给你买了春茧包子。”
“排队了?”
“还好,天冷了,肯早起的人不多。还是烫的,你趁热吃。”
仇璋接过桑皮纸袋,捻开袋口,热气直扑脸面。先塞李纤凝嘴里一枚,接着自己吃。
汁水丰盈,李纤凝咬破皮儿,吸干汁水去吃馅儿,“你问十九叔了吗?”
“问了。”
“他怎么说。”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明日西园有一场文人雅士的集会,届时会有不少书画爱好者到场,叫我带你去逛逛,兴许会有收获。”
西园是仇家在城西的一座园囿,李纤凝小时候和仇璋去玩过,印象深刻的是园子里那十几棵高大耸翠、碧绿似绢的芭蕉。听说近几年修缮了,更具观赏性,逛逛也好,追查线索的同时放松身心,欣然答应下来。
仇家人丁兴旺,支庶繁盛,仇璋光叔叔就有二十余个,最小的叔叔年纪还没他大。众多叔叔中间,他和十九叔仇婴关系最好。
仇婴在秘书省领一份闲差,平时好交游,京中朋友无数,爱好收藏书画,自己也是位不俗的书画家,以擅画花鸟闻名。京中贵妇们皆以能收藏他的书画作品为荣。
行至假山石附近,耳闻淙淙流水声,穿过假山石,往东迤逦前行十几步,一脉水流赫然在目,水底铺着彩石,水面映着日光,粼粼光影更像锦鲤无声游曳。
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充作石桥,横在水流之上,与周遭古朴的意境相得益彰。李纤凝的靛蓝绣鞋打石板上踏过,人感染了流水的轻快,一霎活泼起来,滴溜溜打个回身,裙摆飞舞,摩挲草叶。
“有年头儿没来了,金秋的景致真美啊,头顶的日头微微晒,给清凉的秋风一吹,又十分宜人了。”
“这里盛夏最美,尤其园西那片蕉林,是绝佳的避暑胜地。”
“哼,你都不带我来。”
“长辈不发话,我安敢如此,你我皆长大了,不是得避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