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我名字的寓意了?云气凝聚是谓纤凝。你穿卷云纹可不是对我念念不忘?”
仇璋深感离谱,“李纤凝,你未免太自恋了,云纹衣裳常见,难道穿了卷云纹衣裳就是对你有意思了?你哪来的自信?”
“一次两次当然没什么,可是今天卷云纹,昨天云气纹,再往前推,还穿过流云纹、朵云纹、叠云纹,件件衣裳不离云,连佩玉也是祥云形状。未免太刻意了。”
仇璋气笑了,“我说李小姐,你这般在意我作甚,甚至于观察我每日衣裳的纹样,用情至深,是为那般?”
李纤凝眼珠瞪得溜圆,偏生想不出话反驳,心里生气,抬脚踹了仇璋一记。
仇璋他的膝盖弯曲,身体前倾,多亏扶住前面花树细弱的枝干方没跌到,等他站起来,李纤凝早没影了。
韩嫣拿着新买的首饰问秦氏,“娘,你看这支芙蓉石簪子漂不漂亮?”
簪子是银制的,五朵点翠如意云片呈爪状,抓抱一颗芙蓉石。芙蓉石晶莹粉透,内有冰裂纹,最宜十六七岁活泼灵俏的小娘子佩戴。
秦氏看着那簪,嗔怪道:“又从你爹手里哄银子了?”
“是爹爹主动给的,我没问他要。”韩嫣咕哝。
“你又不是没簪子戴,买那么多做什么。你爹爹也不容易,家里的钱夫人管着,但凡他有个支取挪用必然惊动夫人。你莫一味问他讨钱,叫他为难。”
“都说了是爹爹主动给的。”韩嫣嘟着一张小嘴辩解,“买根簪子算什么,娘你没看到幽兰坊的倡伎,穿的和贵族小姐似的,我是爹爹的女儿,却处处不如别人。”
“孩子,眼睛不能只往上看,也瞅瞅下面,不如咱们的人多了。当年若不是有你爹爹,咱们娘仨还不知沦落到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反正我是知足了。你也得学会知足,老爷他毕竟不是你——”
“娘,我回房了。”
闻她说教,韩嫣拧身就走。留下秦氏原地叹息,孩子大了,心思多了,不似小时候好管束。想着李含章的话她还算听,待李含章下次来,和他说了韩嫣的事,原想叫他管管她,哪知李含章说女孩子爱打扮是天性,她看见人家有的东西她没有,难免羡慕嫉妒,这也没什么,买给她就是了。反给了韩嫣更多银钱,由着她挥霍。
韩嫣今天一只镯子明天一套新衣,秦氏拿她没辙,寻思等她手里的几两银子花光就消停了。哪知这一天韩嫣居然领回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嫣儿,这孩子是……?”
“是我买来服侍娘的。”韩嫣把女孩子推到秦氏跟前,“珠珠,快叫夫人。”
珠珠屈膝,“夫人。”
秦氏差点背过气去,“咱们是什么人家,也配使唤下人,你这孩子太离谱了,哪里买的快退回去,我们家生受不起。”
珠珠听说要退她,无助地回头看韩嫣,“小姐……”刚刚她差点被卖给七旬老儿做妾,多亏了韩嫣,幸免于难。她可不想再回去了。
“什么小姐夫人,我们是普通人家,担不起这个称呼。”
“我爹爹是县令,我怎么就不能是小姐了?怎么我们家就不配使唤下人了?”韩嫣不服气,“几年前,爹爹就说要给娘配两个丫鬟使,娘不要,什么都亲力亲为,还搭上我,您瞧瞧,我手都粗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下珠珠。”
牵着珠珠往屋里头走。
秦氏跟上去,“咱们家宅小,统共三间屋子,你叫她住哪?”
“在我房里放一张小床就是了。”
秦氏性子糯,实在不知怎样说服女儿,思来想去,抬出了韩杞,“你哥哥怎么办,你知道你哥哥的脾气,受不了家里有生人,当初你爹爹他还适应了好长时间。”
“哥哥不能只想着自己,不顾我和娘的感受。他又不用操持家务,哪里知道其中的辛苦。”说着,已经指挥珠珠干起活了,“珠珠,你把箱柜抹了,还有这篮子脏衣服,拿去清洗。”
珠珠害怕秦氏将她撵走,格外勤快。
秦氏劝不动女儿,连连叹息。
晚上,韩杞回家,闷头进房,脱去皂衣,寻家常衣服穿,一转身看见个小女孩站在门口。一怔之下急忙捞起衣服掩在胸前,“你是谁?”
珠珠红着脸说:“饭好了,小姐叫我来请公子吃饭。”
韩杞人是蒙的,“小姐,哪个小姐?公子……谁是公子?”
及至珠珠解释清楚一切,满屋都是韩杞震耳欲聋的怒吼,“韩嫣,你给我过来!”
李纤凝在等解小菲消息,几日都没什么动作。上午随周县丞去了趟洪陂里围观乡民们打架。
洪陂里有两拨乡民因田地问题发生了纠纷,互看不顺眼,矛盾一触即发。今早里正看出苗头不对,忙忙赶到衙里请求县令人调解。李含章点了周县丞去。李纤凝跟着闲逛去了。
哪知到了目的地,已经打上了,上百乡民互殴,有的拿锄有的拿铲,干的不可开交。周县丞没料到是这个阵仗,仅带了十几名衙役,如何撕罗得开。差点被卷入战团,踩踏而死,多亏李纤凝拉了他一把。
李含章获知消息,带上大批公人赶来,伤害已经酿成,死伤不少人。抓的抓,医的医,送几义庄的送义庄,忙活好大半天。李纤凝回来时李含章还在善后呢。
李纤凝躺床上休息,手捧公人们录的七位大夫的口供翻看。口供里清晰记录着冬儿的病症,均是大同小异的恶心、呕吐、面部潮红。此外还记录着复杂晦涩的脉象,李纤凝看不懂,预备找宫里的医官给瞧瞧。
太医署的吴医正经常来府上诊病,是老熟人,李纤凝预备回趟家,请她娘把吴医正唤来。
念头一起,再也躺不住了,正欲家去,却见仇璋抱着个红木盒子走了进来。
李纤凝大惑不解,“仇县丞这是……?”
仇璋二话不说将红木盒放案上,揭开盖子给李纤凝瞧,“你送我的物件,除了吃的用的以及遗失的,全在这里了。”
李纤凝脸色不大好,“你这是什么意思?”
仇璋说:“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也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竟不知,仇县丞家大业大,会在乎几件钗环首饰。送了人的东西往回讨,丢不丢人?”李纤凝愠怒。
“李家亦属朱门秀户,不会在乎几件钗环首饰,还请赐还为幸。”
仇璋语声冷冽,如珠碰玉。
“我若执意不还呢?”
“阿凝,这样没劲。”
李纤凝咬着嘴唇,眼眶渐渐红了。忽然拧身走向梳妆台,抽出上中下三匣首饰盒,寻一只空匣子,单拣出仇璋所赠之物,噼里啪啦往里头掷。玉簪质脆,都给掷断了。拣完了匣子里的,又去撸手上的戒指、解腰间佩玉,拔发上簪子。
拾掇完了,连匣子推仇璋怀里,“拿去送别的小娘子吧!”
仇璋默默无言,捧着匣子去了。回到廨宇,他打开首饰盒,一一摩挲里面的物件。一件一件,无一不承载着他们的回忆。
不是他非要把事情做绝,而是他害怕管不住自己。当她佩戴着他送的首饰朝他走来,往昔如潮水涌来。
她的一颦一笑,他们的一点一滴应接不暇浮上眼前。
曾经有多欢乐,如今就有多痛楚。
要割舍一段感情并不容易,他不想半途而废。
总有一天他会适应,没有她的日子。
仇璋对物感伤的同时,李纤凝也在做同样的事。
仇璋喜欢菩提子,她送他的大半是费尽心血收集来的菩提子。异国出产,种类繁多,颗颗稀有。
她拿起一颗鬼脸菩提,那上面的鬼脸仿佛在嘲笑她。她苦苦收集来这些菩提,原是为了讨他欢心,现在却回到了她手里。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啊,为了一个人浪费心血浪费时间。
换来的岂止一片伤心。
李纤凝恨恨掷飞鬼脸菩提,木匣也扫落在地,菩提子颗颗如滚珠,四下滚开。
解小菲兴冲冲跑进来,冷不丁踩到几颗,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双手抓住门框,“小姐,这是怎么了?”
“有事说事。”
“噢,你不是叫我查庾安么,有重大发现。”解小菲踮着脚尖,避开满地菩提来到李纤凝面前,奉上薄册,“庾安身上有一起人命案子。”
第77章 亏月篇(其六)泥人
元和四年,通济坊。
姜家在坊西经营一间汤饼铺子,生意忙时,脚不沾地,常常无暇顾及六岁的女儿的姜饼儿。
姜饼儿倒也会自寻乐趣,地上挖个坑,浇一瓢水,和一和,抟一抟,抟出泥团捏成小鸡小鸭小猫小狗。
这日照例坐在院子里抟泥,隔壁酱菜铺的裹儿从狗洞里钻过来。裹儿仅比姜饼儿大两岁,又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常在一处玩。
姜饼儿招呼裹儿抟泥,裹儿大了,爱干净,不愿弄得浑身脏兮兮,“抟泥有什么意思,西坊门的嫩柳抽条了,迎春、海棠也开了,咱们折一些,编成花环戴上岂不好玩?”
姜饼儿心心念念她的泥巴,抓起一尊泥人,“我也给我的泥人编个花环。”
两个孩子手牵手出去了,经过前堂,姜饼儿的声音脆生生,“爹,娘,我和裹儿出去玩。”
姜父姜母忙着招呼客人,眼看女儿飞跑出去,只来得及叮嘱一声,“别贪玩,早点回来。”
忙到日入时分,客人渐渐散去,姜家父母坐下来歇乏,顺道商量晚上吃什么。
“问问饼儿,小孩子正是挑嘴的年纪,等闲东西不吃。”
姜娘子入内唤姜饼儿,不闻回应,屋里屋外找一遍,亦不见人影。
“这疯孩子,还没回来。”姜娘子回来说。
“去隔壁看看,许是宋大哥宋大嫂留她吃饭。”
姜饼儿喜欢隔壁的酱菜,常在隔壁吃饭。
哪知姜娘子找去了,宋家一家三口在吃饭,哪来的姜饼儿。姜娘子忙问裹儿姜饼儿的下落。
得知两人去西坊门采完花柳,回来碰上了庾记倾银铺的小儿子,男孩找姜饼儿一起抟泥巴,姜饼儿同他去了。
庾记倾银铺的小儿子名唤庾安,一条街上的,姜娘子认得,也没多想,找上门问。
庾安回答,他和姜饼儿去了坊西的红松林。后来他看天色晚,先回来了,说着看了一眼庾母,“娘不许我晚归,对吧,娘。”
假如姜娘子有几分察颜观色的功力,便能看出来庾安心虚忐忑、言辞闪烁,必有重大隐瞒。可惜姜娘子全没注意,听完庾安的话,回到家中和丈夫重复一遍,“饼儿定是迷路了,得赶紧出去找才行。庾家那小子也真是的,怎么能把饼儿一个人丢下。”
这时宋家的人也过来了,听说了姜饼儿至今未归准备一同出去找。
其时坊门已闭,坊中宵禁。姜家人和武侯说明了情况,那武侯的首领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带上人前往搜寻。
坊西是片荒凉地带,人烟稀少,房舍寥寥,有一片土丘,上生着红松、翠柳、桃李海棠等植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要搜遍也得花一阵儿功夫。
人声惊动栖鸦,扑啦啦飞起二三只,惊得姜娘子心头扑通扑通跳,想着饼儿才六岁,林子里这样黑,又有蛇虫鸟兽出没,她该多害怕。
“饼儿,饼儿。”她加紧呼唤孩子的名字,“是娘啊,娘来寻你了,你在哪?”
漫山遍野的呼唤之声,始终不闻回应,姜娘子抹泪道:“我们家饼儿是不是给野兽叼走了?”
“这里城里,又不是城外,哪来的野兽。”姜父说是这样说,紧锁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
“姜家嫂子,你瞧瞧,这是不是饼儿的东西。”
宋娘子从北面小径上过来,手里拿着个黑漆漆的物什。及至近前,方看清楚是尊泥人。
泥人尚未干透,跌在草地上,粘了许多草梗碎叶。胸前粘了一圈海棠花瓣,看出来是精心贴上去的,边缘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