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安回来时,她瘫在厅中椅上,柔弱似庭心的白玉铃铛花苞,风一吹即碎。
“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了。”看到归来丈夫,庾娘子泫然而泣。
“知道什么了?”庾安神色惶恐。
“当然是你残杀六岁稚女的事,心肠那样歹毒还装什么大善人,真令人作呕。”解小菲啐了一口。
庾安目光震了震,随即喃喃道:“知道了么,很好很好,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你当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联想到即使事情败露,庾安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后半句话气势弱了点,紧跟着又中气十足的补充,“朝廷的律例虽然制裁不了你,世道人心也容不下你。”
李纤凝揉揉耳朵,“太吵了。”
解小菲还想再来几句,看到李纤凝不耐烦的表情,悻悻闭上嘴巴。
庾娘子低下头,无颜以对。
庾安攥紧拳头,忍了半晌,突然爆发:“十八年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阴魂不散?我当时也是个孩子啊,我懂什么,我怎么知道糊个泥而已,她就死了……”
“你绑了她的手脚。”李纤凝说。
“是、是我绑了她的手脚,那是因为她不听话,一直抓脸上的泥。我想做个人俑,我和她说好的,我们在玩。可是玩着玩着她就不动了,我扯她、拉她她就是不动,连身子也凉了,我吓坏了,一口气跑回家。后来姜家娘子找来,我好害怕,我彻夜未眠,一整夜都在祈祷。祈祷神佛保佑她平安无事。”
“太无耻了!”解小菲跳起来骂,“她当时脸上被糊泥,无法呼吸,痛苦至极,必然有拼命挣扎哭泣,你通通视而不见,执意捆了她的手脚,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十八年依旧不知悔改,竟然还有脸替自己辩解,什么祈祷她平安无事,你是怕出了事连累到你吧,呸,畜生!”
解小菲骂完,怕李纤凝不乐意,人重新缩回椅子里。脸上依然不改愤愤神情,眼珠子瞪溜圆。
庾安猛然抽了自己两巴掌,“是,我是畜生,我做错了事,难道我就没有付出代价吗?出了事以后,六陈铺的刘大娘再也不肯卖我家米了,油铺的何阿叔也不卖我家油了,倾银铺的生意做不下去,街坊们全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之前和我玩的好的玩伴对我避而远之。还有姜家娘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捉住我的肩膀,叫我还她的女儿。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像个妖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竟然还说教我血债血偿,一命抵一命。我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姜家娘子那双血红的眼睛。爹娘带着我被迫搬离了通济坊,我们月月到寺庙里上香,没有用,无论我走到哪,那双赤目都盯着我。后来受了一位大师的指点,他叫我行善积德,扶危济困,家里大把大把往慈幼院、养孤堂撒银子。寻常乞丐乞讨到家门口,也施舍银子。十几年间,我帮扶了无数人,挽救了不知多少条性命,难道这些抵不过当初无知犯下的错?十几条命抵不过一条命?我已经改过自新,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解小菲猛地站起来,想驳斥他,一时竟不知从何驳起,泄气般又坐了回去。
李纤凝听得昏昏欲睡了,见他说完,开口道:“庾老板,我看你是误会了,我们来不是追究你的前愆,而是为了当下的案子。”
“是了,官爷一定要为小人做主,我儿子,冬儿十有八九是给姜家人害死的。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有怨有仇冲我来,为什么对我的孩子下手。我的冬儿,我可怜的冬儿他有什么错?”
庾安先前害怕被官府发现自己不光彩的过往,眼下已经给发现了,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听说你在调查家中仆人,有收获吗?”
庾安摇摇头,“他们都没问题。”
“姜家人呢,你一定也查过了?”
“姜家人已经搬离了通济坊,下落我查不到。”接着又说,“但官府出面就不一样了,假如官府出手,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儿子不能白白死了,请官爷千万为小人做主。”说着拉过妻子,咚咚咚磕头。
解小菲心想你儿子不该白死,姜家女儿就该白死?嘴巴撇到了耳后根。
李纤凝来此原为打探线索,见他这里也没有线索,怏怏去了。庾安和庾娘子一路送出宅门。
路上,解小菲心事重重,自己寻思半晌没寻思明白,转而问李纤凝,“小姐,你说庾安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纤凝瞥他。
解小菲说:“他害死姜家女儿,是不折不扣的坏人。另一方面扶危济困、帮扶无数,又是个好人。方才他讲的那些疑问我也很困惑,假如一个人做了坏事,后面真心悔过,他还有机会重新做人吗?”
“害死姜家女儿时是坏人,帮扶别人时是好人,不同阶段不同环境下做的事,你非要混淆,还要以此定义他是好人坏人,难怪你会困惑。”
解小菲挠头,“小姐,我不懂,你还是没说他是好人坏人。”
“人活一世,可以当无数次坏人,也可以当无数次好人。”
窥解小菲还是一副困惑的模样,问他:“你觉得自己是好人坏人?”
“那还用说。”解小菲猛拍胸脯,“我解小菲对小姐尽忠尽责忠心不二,对兄弟两肋插刀重情重义,对父母……我爹没了,假如我爹还在,我保管上孝下顺,殷勤侍奉,我当然是个大好人。”
“可是我听说你这个大好人和贼盗勾结,抓了放放了抓,以便勒索钱财,是也不是?”
“这个……这个……”
“在我眼里你当然很好,但是对被偷荷包的失主来讲,你就是个黑心衙役,大大的坏蛋。”
解小菲还道李纤凝不知此事,被她当场点破,面红耳赤,答不上话来。
这时又听李纤凝说:“你刚刚还说什么,真心悔过,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做人?这从来不是取决他人,而是自身。不过——庾安那家伙就算了,他从来没有真心忏悔,更谈不上改过自新,扶危济困也好,日行一善也罢,全是为了让自己好过,减少良心的谴责。至于被他害死的姜饼儿,我猜,他从来没有为她掉过哪怕一滴泪。”
折腾一天,李纤凝也饿了,去东市买了吃食,路过夕食摊子,有卖清风饭的,心想真是节气到了,都卖上清风饭了。
这东西用料贵,内含冰片,吃起来凉爽归凉爽,一般人受不了这个味。想起李含章酷爱,孝心大发,买了两块拎回去。
李含章没在廨宇办公,问了小衙役方知在下处歇息,李纤凝径直去了。不料里面不独李含章一人,韩杞和仇璋也在,另有一水灵小娘子。
几人正在用饭,看到她尬了一尬。
少顷,李含章指着水灵小娘子,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说:“阿凝,这是你妹妹。”
第79章 亏月篇(其八)君影草
洪陂里的事料理清爽回来,李含章胃里饥肠辘辘。正寻思点个衙役,东市买些吃食,一抬头看见了韩嫣。
韩嫣自打上次在李含章处见了仇璋,念念不忘,时常借探望韩杞的名义往衙里踅摸,以期再遇。
乍见李含章风尘仆仆,鬓发不似平素整洁,惊问缘故。李含章和她说了。得知李含章还未用饭,韩嫣主动请缨,欲和珠珠去厨房整治。
自打得了珠珠,韩嫣整日带在身边。
李含章原想拒绝,禁不住韩嫣热情,只得由她。
衙曙里只有内宅有厨房,食材倒是不少,皆是素馨新鲜备下的。有一荷叶樱桃、一蜜罐桑葚、一把莲蓬、两根鲜笋。另有今早府里送来的一盘通花软牛肠,半只肥鸭。
李夫人担心女儿吃不好,日日叫府里小厮送荤腥到小厨房,其余时鲜果蔬则由素馨和闵婆自备。
韩嫣来时,素馨业已做好了樱桃毕罗,闵婆也把鸭子炖好了,一会儿取汤做鸭花汤饼。知道李纤凝嗜甜,用桑葚做了道甜食,只等她回来用。
韩嫣看见了,惊呼,“这不是现成的,还用做什么。”
素馨问清楚她身份来意,讶了一讶。
不出须臾,韩嫣和珠珠已把鸭花汤饼、通花软牛肠切盘、清拌鲜笋、樱桃毕罗等食物端了出去。
除去鲜笋是她们做的,鸭花汤饼里的汤饼是她们抟的,一切竟都是现成的。
素馨得知李含章要用,岂敢压着不给,每样分了一点。
李含章不料韩嫣短时间内拿出了这么丰盛的食物,连声夸赞。韩嫣笑容甜美。
通花软牛肠最宜配酒,李含章拎出了他的新丰酒,预备浅酌一杯。韩嫣趁机道:“独酌多无趣,爹爹何不请……请人来陪你。”
韩嫣颊堆红云,不敢直说请仇县丞来陪。
李含章想到周县丞也在洪陂里耽搁了大半日,腹内必然饥馑,命人传唤周县丞。一边吃饭一边把善后事宜商议定了,岂不美哉。韩嫣恼李含章不懂她心事,坐到一旁嘟嘴生闷气去了。
哪知周县丞回来后微感不适,出去瞧大夫了,传话的衙役没把话说明白,仇璋恐李含章有事,跟过来了。李含章便留下他饮酒。
韩嫣回嗔作喜,主动上前斟酒。
仇璋来后不久,韩杞外面巡逻归来,得知韩嫣过来了,现在后堂耽搁着。
秦氏早有嘱咐,叫韩嫣少往县衙跑,省得人家看见闲言碎语地说,韩杞也不喜韩嫣常来常往。听说了此事,匆匆赶来。
进了后堂,见仇璋也在,不好说什么,只说来寻妹妹。李含章留他喝酒,还说私底下不妨事,仇县丞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韩杞推拒之际,李纤凝进来了。
一时之间,人人僵住,四个人八只眼睛目光全落她身上。
李纤凝挨个扫过去,神情逐渐冰冷。
“打扰县令大人用饭了?”
李含章打了个哈哈,“凝儿来了,爹才从洪陂里回来。刚好你妹妹在这里,给爹整治了几样吃食,你吃了没,一块儿吃几口?”
李纤凝冷冷道:“妹妹?”
“你秦姨娘的女儿。”李含章手指着韩嫣,“嫣儿,快叫姐姐。”
打李纤凝一进来,气氛为之一肃,韩嫣不自觉地紧张缩瑟,怯怯叫了声“姐姐”。
“谁是你姐姐?”李纤凝厉声呵斥,“小妇之女,也敢呼我为姐姐,没有教养的东西!”
韩嫣活了十六岁,也是秦氏掌心上的宝,几时受过这种委屈,眼泪啪嗒啪嗒碎珠子似的滚出来。
韩杞眼看妹妹受辱,脸上心里双不快,拽着韩嫣去了。
珠珠紧随而去。
换作平时李含章也就忍这口气了,还得赔情下气的商量李纤凝,今天当着仇璋的面,她赤裸裸的给他难堪,一点儿面子不给,李含章一口气梗在胸口,脸憋的通红,“好你个李纤凝,真不愧是你娘的女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今天明着骂她,实则没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你舅舅家权势大,你娘在家里作威作福,我不敢说什么。好嘛,你这么个毛丫头也爬到我头上来了,我今天不教训你的这个不孝女,我不叫李含章!”
鞋也来不及趿,冲过来就要掌掴李纤凝。
巴掌未及落下,手臂被人紧紧攥住。
“县令。”仇璋制止道,“您醉了。”
“我没醉,我今天非要教她做人。”
仇璋劝不住李含章,向李纤凝使眼色,“还不快走。”
哪知李纤凝一把搡开他,“我不要你充好人。”
直视李含章,“李含章,你早就想打我了吧,或者说通过打我羞辱我娘。我今天叫你出这口气。你打,你打啊!”
冷笑,“怎么,不敢不动手了?没关系,我不告诉我娘,动手吧,还是说你没种到听见我娘的名字就吓得手软抬不起来?”
“啪——”
巴掌重重落在李纤凝脸上。
李含章使出了平生力气,李纤凝头被打得歪去一边。
空气骤然冷凝。
仇璋看着这对父女。满眼无奈。
李含章的手僵在半空,仿佛凝固。
李纤凝缓缓转过头,挺直了腰身,“打够了没有,没够接着打。”
语气狠厉,眼圈却渐渐红了。
李含章手臂麻软,哪里还挥得起来,仓惶跌坐于地,以手掩面,肩膀簌簌抖动。
李纤凝不依不饶,“你打啊,接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