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爹爹的乖女儿。来,吃樱桃。”李含章拈过一粒樱桃。
李纤凝就手吃下。
“爹爹真的很委屈吗?”李纤凝突然问。
“嗯?”
“家里的日子真的叫爹爹觉得委屈,过不下去吗?”
李含章怔了一怔,继而道:“过得下去,过得下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只是有时候,爹爹也想喘口气。阿凝能不怨恨爹爹吗?”
李纤凝没再说什么,往李含章嘴里塞了一颗樱桃。
“吃樱桃。”
李含章笑呵呵,樱桃是甜的,蔓延在舌尖上的滋味却是苦涩的。
李含章离开不久,素馨进来通传,说是仇璋在门外,求见李纤凝。李纤凝回叫进来,等仇璋进来了,立刻进行挖苦,“仇县丞越活越懂规矩,进我的门居然知道叫人通传。”
仇璋没搭理她,见有樱桃,随手拈起一颗。
李纤凝打他手。
“你干嘛?”
“爹爹给我的,不准你吃。”
仇璋仍旧吃了,并说:“李纤凝,你欠我的樱桃数不胜数,这一颗全当还债了。”
“谁欠你樱桃?”
仇璋从容坐下,“长庆二年夏,咱们去骊山脚下摘樱桃,说好了回来一起吃,你背着我全吃光了,有没有这回事?”
李纤凝悻悻道:“怨得着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我一时没禁住诱惑。再说我不是付出代价了……拉了整整一天的肚子。”
“单这一次么?长庆四年——”
“好啦好啦,几颗樱桃而已,斤斤计较什么。给你吃就是了。”白瓷盏推向仇璋。
仇璋气噎,怎么成他斤斤计较了,最开始谁不准他吃樱桃来着?
李纤凝忽的嫣然一笑,“说起骊山,我记得咱们在骊山被野猪追过,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若非你执意要捉那头小野猪,我们怎么会被野猪围追堵截,搞得那般狼狈。”
仇璋现在提起来还一肚子气。
李纤凝据理力争,“我为什么捉小野猪,还不知因为你嚷嚷肚子饿。”
“我为什么肚子饿,还不是因为你催三催四,害我早饭没吃好。”
“我为什么催你,还不是因为你磨磨蹭蹭,人家打扮好来找你,好嘛,你饭还没用。次次叫我等你,没一回你等我。”
说话间,白玉盏见了底。李纤凝眼见最后一颗樱桃被仇璋拈去,气为之结,“最后一颗是我的!”
樱桃已入口,闻嚷,吐出来,塞她嘴里,“好,你的。”
下意识的动作,做起来流畅自然。做完了,方意识到不妥,愕然呆住。刚刚那些对话当年也发生过,一模一样,以致令他恍惚,以为他们还是心心相印的情侣。
仇璋搭在膝盖上手猛然收紧,快要把膝盖骨捏碎了。
李纤凝嘴里含着樱桃,吐也不是,继续含着也不是,慢慢咀嚼咽下了。
“抱歉,我……”
“你来找我有事吗?”
仇璋深吸一口气,“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与其叫你从别人嘴里听说,不如我亲口告诉你。”
“什么事?”
“我定亲了。”
“我定亲了。”四字陡然入耳,耳朵嗡嗡响,大脑被席卷一空。
李纤凝呼吸渐促。她感到身体不是她自己的了,她控制不了,几次开口,没发出声,最后终于发出声音了,声音沙哑枯涩仿佛来自另一个女人,“到哪一步了?”
仇璋看出她情绪不太对,站起身,“下次再说罢。”
“我问你,到哪一步了。”
仇璋默一阵儿,“纳吉。”
“对方是哪家小姐?”
“梁国公房家的小姐。”
李纤凝眉目染赤。
“阿凝……”
谁知李纤凝突然斩钉截铁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仇璋噎了一噎,“阿凝,我不是来争取你同意。这桩亲事两家长辈已议妥。”
“议妥了也没有,我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你成亲了,我嫁谁去?”李纤凝怒吼。
仇璋先是一愣,继而觉得好笑,跟着怒容满面,“敢情你还想嫁我,你早干嘛去了。李纤凝,我盼着和你成亲不是一日两日,你有回应过我、顾惜过我的感受吗?没有,相反,你两次打掉我们的孩子,伤我至深。是你亲手扼杀了这段感情,现在你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有苦衷,我说了,叫你等我。”
“我等不起!”仇璋额上青筋爆跳。
“凭什么,叫我蹉跎青春,放弃子嗣,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你甚至不肯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李纤凝,你凭什么?”
“我十五岁和你在一起,九年感情,情比夫妻,我以为我这有这个分量。”
她的声音染了一丝平时没有的凄清。叫他狠狠一恸。
李纤凝走过来抱住他,“文璨,不要娶她。”
仇璋鼻头发酸。
“在你心里,我是你丈夫的唯一人选,除了我,你不会嫁给任何人,是也不是?”
“是。”
“你从不认为我们已经分开,只觉得我在跟你闹脾气,迟早会气消回到你身边,是也不是?”
“是。”
“你依然深爱我,是也不是?”
“是。”
李纤凝三个“是”答完,仇璋笑了,笑意冷凝堪比九天飞雪,“你深爱我,也坚信我们会重归于好,可是你还是和韩杞私通了。”
她以为他不在意。
他也以为自己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从不关心衙役轮值的人,天天打探晚上谁值夜,得知有韩杞,总是很黯然。
当晚睡意全失,书房静坐,望天际明月,他会忍不住想他们在做什么,画面闪过脑海,心痛入骨。
前去拆分李纤凝的手,李纤凝却更紧的抱住了他,“我马上和他断了。”
他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推开她的人。垂肩默立良久,再开嗓,嗓音已带了浓重的嘶哑,“太晚了,阿凝。”
素馨外间坐着,听着他们的对话,胆战心惊不啻他们分手当日。
眼见仇璋离开,立时过来探看李纤凝,“小姐,您别太伤心,仇公子他……他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再找一个比他好千万倍的。”
却听她家小姐喃喃自语,“不晚,才到纳吉而已……”冲到案前,奋笔疾书。写成,吹了两吹,封好交到素馨手中,“你带着我的手书去我舅舅家,亲手交给我表哥,千万嘱咐好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阻止房仇两家联姻。”
素馨颤声道:“小姐,这样不好吧……”
“是不好。”李纤凝说,“这么重要的事,我得同他面谈。”
当下撕了手书,就要出门。
素馨拉住她,“小姐,我是说从中作梗破坏仇公子婚事,这样不好吧?”
窗外正值黄昏,霞光万里,铺陈于李纤凝双目,她下巴颏儿微扬,神情睥睨,“宁教我负他,莫教他负我。未经我同意,他休想娶别的女人。”
第82章 圆月篇(其一)十字寺
月色烂如银,照亮义宁坊每一条街道。男人的喘息如犁了一百亩地的老牛,粗重异常。一边喘息一边不住回头张望,目中写满惊恐。
仿佛有什么怪物追赶他。
不幸跑到死路,男人不愿相信,张大嘴巴愣了足有两三秒,继而四下观察,看看是否有其他退路,两面皆是门户禁闭的人家。北侧有一条水渠,常年不流动,成了周围坊民倾倒泔水的脏水渠。气味难闻。
此刻却成了男人的救命稻草。
男人心一横,捏着鼻子躺进水渠。几乎同一时间,后面传来杂沓声响。月光下瞧的分明,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队劲装佩刀的武侯。
“明明看到他跑过来,人呢,难不成插翅飞了?”
武侯当中有人嘀咕。
“给我搜,仔细搜。”
一道威严的命令响起。显然来自他们头头。
武侯们分散搜索,连臭水渠也没放过。好在水渠足够黑足够臭,轻云也作美似的蔽住月光。武侯们什么也没发现。
街道恢复寂静。
男人慢慢爬出水渠。刚才为了活命,竭力奔跑,不知疲倦。此刻一停下,浑身酸软,簌簌作抖,攒不起一丝力气。爬到角落里歇息片时。男人体力渐复,警惕观察四周,寂静无声。心中有所惦记,复又转了出来。
谁知才走了两条街,便见两个武侯出现在路口,大喊:“在这里!”
男人夺命狂奔。
身后的武侯越来越多,如蛆附骨甩不脱。当中有一个追的格外卖力,月光打脸上一晃,照得他右眼睑下那道疤痕狰狞可怖,目若鹰隼,死死盯牢他。
男人心中一骇,加紧倒换双腿。他身心骇厄,慌不择路,跑到了大理寺所在街上,眼见寺门遥遥在望,男人窥见一线生机,竟尔扑到门前,猛砸大门,“开门,开门,救命……”
大理寺的值夜差役听到喊声,把门嵌开小缝,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二十啷当岁的青年,面色惊惶,神情骇异。
那差役吼他,“你是何人,竟敢夜砸大理寺门,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