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有问题。”李纤凝附和。
“说起来死者还是令尊辖下百姓。”
“哦?”
“经查是贵县长兴坊人氏,名字叫做朱滕,大半夜的潜入大秦寺不知有何目的。据那大秦寺的胡僧讲是个前去偷窃的小贼,我却在死者身上发现银莲十字,李小姐怕是不知道银莲十字,它——”
魏斯年才要说,李纤凝指了指花露胸前的木莲十字,“今天刚知道。”
“李小姐知道,我就不多言了,景教的信徒一向虔诚,如何跑去寺里行窃。委实可疑。偏当事人已死,死无对证。武侯斩杀拒捕的犯夜者,不是没有先例。这个蒯刚,我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看得出魏县令的确很为难,我有个法子,可解魏县令之难。”
“哦,什么法子?”
李纤凝悠然道:“您把这麻烦转给我如何?”
第83章 圆月篇(其二)夜审
既望日,圆月如饼,摊于黑沉夜幕之上。宣阳坊东南隅,万年县县廨褪去白日的喧嚣,浸入柔软夜色,显现出一派静谧肃穆。
巡夜衙役明火执仗有序地经过六房。六房中五房漆黑一片,独刑房内灯火通明。
“蒯刚,三十二岁,义宁坊武侯。五月十四日夜里,砍杀犯夜者朱滕于大理寺门前。”仇璋幽幽念来,继而抬眼直视蒯刚,“不捕而杀,是何道理,你给本官解释解释。”
蒯刚人如其名,全身肌肉偾张,一身刚猛之气。仇璋问他话,他不老实回答,反而满脸不以为然之色。
解小菲一棒子砸他背上,“你耳朵聋了,我们县丞问你话呢。”
棒子与肉身相触,蒯刚还未如何,解小菲虎口猛震,差点握不住木棒。
蒯刚回过头,看了一眼解小菲,虎目凛凛,没来由叫人心头一骇。
解小菲不禁怔住。
“瞪什么瞪?”
韩杞上前,又给了他一棒子,这一棒力道不浅,蒯刚微微吃痛。眼神间的凶厉收了收,答曰:“上值前喝了点酒,那小子不听话,屡喝不听,执意拒捕,我恼意上来,一刀砍翻了他。”
满不在乎的语气,好似他砍翻的是一条狗。
“说说事发前后的情况。”
“有水吗给我喝口水,嗓子渴冒烟了。”
仇璋首肯。
韩杞拿来水,㨃他嘴上灌。蒯刚虽有不满,也没说什么。
“水喝完了,快交待。”解小菲吼,换来蒯刚一记狠厉的眼刀。
解小菲退到韩杞身后。
蒯刚晃了晃手上铁链,调整坐姿,“十四夜里,我和兄弟们按照既定的路线巡逻,巡到大秦寺附近,听到里面有喊打声,紧接着一道黑影跃了出来,向东逃窜。我们和大秦寺的胡僧接上头,获悉方才走脱的是贼人,一路追去,于大理寺门前砍杀了。”
“你方才说因他屡喝不止,执意拘捕,你恼怒之下砍杀他。”
“怎么样?”蒯刚神情嚣张。
“你之前也这样对待拒捕的犯夜者吗?”
蒯刚神情一怔,粗声道:“不曾。”
“确实不曾。”仇璋翻开一本薄册,“宝历二年,义宁坊坊民曹波犯夜,不受拘捕,同你叫嚣撕打,你也只是用刀柄砸断了他的胳膊而已,未伤他性命。这是为何?”
蒯刚沉默。
“武侯对犯夜者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不意味着可以随便杀人,滥用职权。你先前懂得这个道理,不敢随意伤害曹波性命,轮到朱滕,何以不懂了?”
蒯刚悻然道:“我喝酒了,头脑不清楚。”
“既已醉到头脑不清楚,如何还能上值?另外,根据你同伴的口供,你当晚十分清醒。”
宝历二年的旧事和其他武侯的口供均为魏县令此前搜集的线索。案子转到万年县,这些也一并到了仇璋手里。倒省了他的事。
厉声追问:“朱滕若有心想逃,何苦夜叩大理寺门,还是说他逃的是你们武侯?”
蒯刚神色一凛,“我怎么知道他为何夜叩大理寺门,和我有什么关系,来人,给我松绑,我要睡觉!纵是犯人,也得让休息,送我回牢房!”
蒯刚一直在叫嚣,韩杞解小菲喝不住他,待要动粗,仇璋忙道:“罢了,将人押回牢房。”韩杞和解小菲不敢有异议,立即将人扭送回牢房。
蒯刚送走不多时,李纤凝提裙而入,径直走到吏房文书陈敬元面前,拿起口供一目十行扫下来。
叹息道:“没有收获呢。”
蒯刚是傍晚办完交接手续转过来的,仇璋被李纤凝临时抓壮丁,拎过来审人,本来就不大乐意,此时黑着脸道:“你早有嘱咐不准用刑,他又是那种硬茬,你指望有什么收获。”
“用不得刑。”李纤凝说,“他背后有人,咱们一旦用刑,岂不是给了他们由头,好叫他们钻空子把人弄出去。我有直觉,朱滕之死背后有猫腻,指不定是个大案子,咱们得把握住了。”
仇璋心道,谁跟你是咱们。
他可没忘记她喊出“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时的嚣张样子,还说什么“你成亲了,我嫁谁去?”没把他鼻子气歪了,这口气现在还没平,一想起来火气直窜天灵盖。什么恬不知耻的女人能说出这种话。都说灯下看美人,胜白日十倍,他此刻灯下看她,越看越嫌,越看越厌,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般讨人嫌呢,以前的他究竟什么眼光?
李纤凝察觉仇璋目光古怪,狐疑道:“干嘛那种表情看我?”
“没事。”仇璋说,“我回去休息了。”
时辰太晚,仇璋回不得家,暂且歇在县衙后堂。
“素馨已为你铺好床褥,沉水香也熏上了。就是委屈你一晚,不能沐浴。”
仇璋“嗯”了一声,去了。
李纤凝撇嘴,嫌他冷淡。
李纤凝看完蒯刚的口供,又过了一遍魏县令先前给当夜在场的武侯和大理寺差役录的口供。
据口供所示,大部分武侯对蒯刚暴起砍人的举动也相当讶异,不明白为什么说砍就把人砍了还直接给砍死了。
据武侯们交待,蒯刚当晚情绪暴躁,追捕朱滕的过程中不断呼喝训斥手下人,口中不断重复,“千万不能叫人跑了”。
大理寺差役的口供大部分在叙述事发经过,讲道朱滕被砍翻向前扑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倒下之前说了一句话‘救我……兄弟……’,好像在向我求救。”
李纤凝低头思量,耳边忽有人道:“小姐,没事的话我们歇息去了。”
李纤凝抬头一看是陈敬元,她没发话,陈敬元和几个公人谁也没敢走。
“去吧,今晚大伙儿辛苦了。”
抬头见月,月偏天心,李纤凝回到内宅也预备歇下。一进屋子素馨神秘兮兮地交给她一封信,“小姐,今个儿我见你忙,没顾上说,上次威胁你那个人又来信了。”
李纤凝一看信封,果然写着“小姐亲启”四字,依旧是规规矩矩的颜体。李纤凝打开信,笑了。
“小姐,上面写的什么?”素馨满眼担心。
李纤凝递给她看。
素馨一读之下居然是勒索信,对方要求李纤凝准备文银五百两,埋到春明门外第一个十里亭朱漆剥落最严重的那根柱子下。
“小姐,这可怎么办?”
“一点儿真凭实据没有,还想威胁我,省省吧。睡觉。”
李纤凝沾床即着,素馨却忧虑到后半夜。
班房里解小菲鼾声震天,韩杞侧躺着,望着窗外月色,想起了和李纤凝勒杀张雄的那一晚,那一晚的月色也如今晚一般清澈,大抵是杀完人之后有兴奋难平,李纤凝话很多,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往常她看他,神情带着轻蔑和淡淡的嘲弄,那一夜没有。
那一夜她目光纯净,宛如出尘不染的仙子,打山中来,打月下来。明明刚杀过人,脸孔上还沾着血,合该是妖魅,为什么会联想到仙子,他也不清楚。
唯一确定的是,那夜的她的确有着无与伦比的光彩,令他怦然心动。
睡不着,反而越躺越清醒。韩杞移开解小菲搭在他身上的腿和胳膊,悄悄下了通铺。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沐着风与月光,韩杞神情轻畅。
内宅门前风铃依旧在挂,叮铃铃,叮铃铃……撞击声清脆悦耳。
明明和她说了不会再来,她为什么还要挂?有时候他真的很难搞懂她,她到底怀着怎样的想法,她到底是对他是各种心态?
韩杞仰望风铃伤感,内院之中忽然传来女子的惊悸之声,惊恐悲伤,几近哀鸣。韩杞辨出是李纤凝的声音,想也来不及想,夺门而入。
室内无烛,幸而月光足够亮,纱帐薄透,映出李纤凝虚薄的影子,她似乎身陷噩梦,身体扭曲成奇异的姿势,口中栗栗哀鸣,又似急切的恳求。禁闭的眼睑之下,已有泪花渗出。
韩杞吃了一惊,忙上去抱住她,“阿姐……”
哪知他一靠近,李纤凝立马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到床上,抄起床头的瓷枕砸下去。韩杞大惊,抬臂一挡,瓷枕在他臂上粉碎。
“阿姐,我我韩杞,你醒醒。”
韩杞焦声唤她,李纤凝如陷癫狂,双手死死掐住他,凶狠的神态,直欲把他掐死了之。
韩杞被她如疯如魔的举止吓着,短时间竟挣脱不得。
素馨惶惶跑来,拆解李纤凝的手,“小姐快住手,这是小韩郎君啊。”
素馨今夜睡外间,早听到李纤凝做噩梦,她这毛病有年头了,睡中惊厥时不容人靠近,谁靠近谁遭殃。也不用管,过个片时自个儿就好了。因此伏着未动。
哪知韩杞突然冲了进来,惨遭李纤凝扼颈,忙冲过来拆解。
“小杞……”
李纤凝恢复些神智。
“是呀,是小韩郎君,您怎么能掐小韩郎君呢。好小姐,快松手。”
在素馨的劝说下,李纤凝慢慢松开了手,床上呆坐好一会儿,慢慢恢复清醒。
期间素馨点燃蜡烛,房间亮堂了。
李纤凝查看韩杞颈部伤痕,淤痕宛然,可知掐的狠了。叫素馨取了活血化瘀的药,亲自给他上药。
素馨趁这个功夫收拾走了李纤凝床上的碎瓷枕,换上新的被褥,做完仍旧回外间躺着。
黑瓷罐里盛着腻白药膏,李纤凝挖取一块儿,抹在韩杞颈间,再慢慢刮开,涂抹均匀。
韩杞嗅着她发间的香气,身体紧绷,莫名紧张。
“你怎么做噩梦了?”
“我经常梦魇,不算什么。通常在雷雨夜里,这回不知怎么了。”
“你梦到什么?”韩杞追问,“我看你很害怕的样子,一直在喊‘停下来’,你要谁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