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叫什么县令,难道你叫她姐姐,还不肯叫我爹爹吗?”
自打两年前叫李纤凝讥讽了,韩杞改口称县令,家里衙里,一直叫到今天。
韩杞看向李纤凝,发现她嘴角噙笑好整以暇地望他,仿佛也在期待他叫。
“爹。”
爹字一出口,韩杞刹那红了面孔。他叫这声爹时想的不是继父,而是岳父。
李含章老怀大慰,笑容可掬道:“你来的正好,我和你姐姐商量你参军的事。”
韩杞一吓。他还没准备好告诉李纤凝,不料被李含章捷足先登,当下看也不敢看李纤凝,怕她误会,她从吉和手里救下他,他却要离她而去。
李纤凝道:“听说你还没下定决心,在这里把决定做了吧,走还是不走,给我一个准信,我好替你早做打算。”
韩杞望向李纤凝,她深褐色的瞳仁看不出情绪,他无法从中窥探她的心境。他低下头,复又抬起头,笃定地对她说:“我想上战场,求阿姐成全。”
驰骋沙场是晋升最快的途径,他和她之间相隔万丈鸿沟,他想上战场,踏着尸山血海填平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梦想有朝一日,成为那个有资格站在她身旁的人,与她并肩而立。
第98章 圆月篇(十七)虎与兔
韩嫣最近三句话不离仇县丞。
秦氏听她仇县丞长仇县丞短,不免好奇仇县丞的身世,私下里同韩杞打听,“这位仇县丞是个什么出身,若是寒门子弟,咱们嫣儿也不算太高攀。”
韩杞坐在房门前削木头,面无表情道:“仇县丞的父亲是门下省侍中,祖父是前任中书令。”
“中书令……那不就是宰相么,这样的人家咱们怎么够得上。嫣儿真是不着边际,唉,想当初小菲那孩子多规矩本分,嫣儿一口回绝了人家,惹得人家失魂落魄,这阵子都不大登门了。”
秦氏说着话,韩嫣拎着新鲜换上的齐腰绿襦裙活泼泼转出来。
“娘,你看我这身裙子配这根簪子好不好看?”一面说,一面抚了抚头上的金簪。
累丝金簪,蝴蝶样式,两翼镶嵌碧玉。华美不失活泼,正宜韩嫣这种十六七的小娘子插戴。
秦氏表情复杂。这已经是第五套衣裳了,就为了配这根金簪。
韩嫣手抚金簪,爱不释手,“我只看了一眼,仇县丞就买下来送我了。早知这么难搭配我说什么也不收。”
这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
“嫣儿啊。”秦氏担忧道,“我听你哥哥讲,那位仇县丞家世很不一般,他那样的贵公子,自有名门闺秀相配,咱们还是谨守本分,莫往跟前凑了。”
“娘,你说什么呢,是仇县丞对我有意思,谁往跟前凑了。退一万步讲,女儿就不配嫁个好人家吗?”
“娘不是这个意思,娘是说……”
“夫人。”秦氏话还没说完,珠珠跟着帮腔,“您别看仇县丞家世显贵就怯了,认为咱们小姐配不上他。这年头女儿家高嫁不新鲜。想当年玄宗身边的赵丽妃还是乐籍出身呢。”
秦氏道:“什么年月的事了,还拿来说。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那位仇县丞对嫣儿并非出于真心,他耽搁得起,咱们嫣儿耽搁不起。”
韩嫣听了珠珠的话美滋滋,一心幻想有朝一日嫁作仇家妇,哪里还听得进去秦氏的话。拉着珠珠说:“走,咱们回去试裙子。”
韩杞严声道:“娘和你说话,你当耳旁风?”
“我又怎么了?”韩嫣嘟嘴,“你最近总看我不顺眼。”
韩杞放下刻刀和木头,站起来说:“日后不准你去衙门,更不准你再见仇县丞。他有本事来咱们家提亲,少拿一根簪子搪塞你。”说罢,拔下韩嫣头上的簪子,气冲冲去了。
韩嫣反应过来,急的直叫,“你拿我簪子干嘛,还给我!”待要去追,秦氏拦在中间,“你哥哥说的对,咱们是正经人家,不能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嫣儿,你就是太上赶着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谁上赶着,说了一万遍,是他对我有意思。娘只喜欢哥哥,听哥哥的话,不喜欢我,我不理娘了!”脚一跺,跑屋子里哭去了。珠珠跟进去安慰。
秦氏连连叹气。
解小菲大老远的看见韩杞走来,今天不该他当值,正想上前问问他过来干嘛,话没说半句,韩杞“嗖”地打他面前走过去,怒容满面,看方向是去县丞房。
逢午,周县丞出去觅食了,仇璋忙完手头的公事也打算出去用饭,屁股刚刚离开座椅,韩杞怒气冲冲走进来,手一扬,一枚金簪随即落到到案上,“你的东西,还给你。”
仇璋记得那金簪,东市遇着的,韩嫣看到突然不走了,连夸了三四遍好漂亮,他只得买下送她。过后看她心花怒放,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仇璋重新坐回去,撩一眼韩杞,“我叫你进来了吗?”
韩杞不予理会,“你放不下小姐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招惹我妹妹?我妹妹不是你拿来刺激她的工具。既然那么放不下她,去求她呀,求她回到你身边。”
仇璋冷笑,“发什么神经。”
“想不到仇县丞是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人,假如不是喜欢她,不是放不下她,暗中使计促使我离开衙门作甚?送我去参军是仇县丞的主意罢?那我告诉你,你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她心里还有你,她和我在一起,喊你的名字。你满意了吧?”
仇璋脸色转阴,“出去!”
韩杞一动不动,目光锁住仇璋,如豺如狼如虎如豹,透着猛兽的凶悍。
仇璋抄起书卷猛掷,“滚出去!”
解小菲在外面听了好半晌,闻听仇璋发火,忙进来拖拽韩杞。
韩杞甩开解小菲,看着仇璋面前的长案,幽幽道:“我们在上面做过。”
解小菲人都傻了,哪里还敢停留。强行拖走了韩杞。
仇璋先是一愕,继而惊怒,一脚踹翻面前书案,怒气犹自沸腾,拢在袖中的手簌簌发抖,太阳穴狂跳不止。
用了好半晌平复心情,叫人进来打扫收拾,自己出去散心。
好巧不巧偶遇李纤凝。李小姐刚刚用过午饭,出来散步消食。仇璋经过她身边,骂了一声“贱人”。
李纤凝莫名其妙,也不深究,仍旧散自己的步。
李夫人着人给李纤凝送来一盒珍珠首饰,有项链有珠钗还有耳饰,李纤凝看到珍珠难免想起花露,想她生得珠圆玉润戴珍珠首饰是极美的,拣几样叫解小菲送去。
哪知解小菲全须全尾去的,鼻青脸肿回来的。直呼,“小姐为我做主。”
李纤凝惊问缘故。
解小菲捂着伤处说:“有位罗公子欺负花娘子,我替花娘子出头,被那罗公子的随从和幽兰坊的打手揍了,他们十几个人打我一个。”
前阵子李纤凝送了花露一只花兔,花露为其取名花花,日日精心照看,爱之如宝。
昨晚花露服侍客人,花花窸窸窣窣爬到上床,客人嫌其碍事,随手掼到地上,掼的半死不活。
今天花露说什么也不肯接客了,守着花花以泪洗面。点名要她作陪的罗公子以为她拿架子,大发脾气。解小菲送首饰赶上,与罗公子争辩了几句,罗公子便指使手下打人。幽兰坊自然向着客人,一起来打他。若非他跑得快,差点交待在那里。
李纤凝听完,问解小菲,“你怎么不提我?”
解小菲道:“小姐,不是我不会说话,在衙门里你说一不二,到了外面谁认识你呀。您莫自我感觉良好。”
“那是我表弟。”
“谁?”
“打你的罗公子。”李纤凝说,“眉眼细长,塌鼻子,右眉梢上有颗黑痣,是也不是?”
“是呀。”
“那就是我表弟,错不了。”
“我只知小姐有表哥表妹,不知小姐还有表弟。”
“他叫罗虎,和阿婋是龙凤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天差地别,阿婋有多出色,他就有多无能,每日吃喝嫖赌为事,白瞎我舅舅给他起的名字了。”
解小菲幽幽怨怨,“罗公子是小姐表弟,小姐还替我出头吗?”
李纤凝嫣然一笑,“走吧,我有阵子没见我这位表弟了,去会会他。”
事情闹大,罗虎暴跳如雷,花露为了平息事态,不得已出来陪客。手上弹着琵琶,心里想的全是花花,泪眼婆娑,弹出来的琵琶不成调子。难听至极。
罗虎几个公子哥不满意,认为她故意扫兴。蓄意捉弄她,也不知哪个纨绔出的馊主意,迫她脱衣服,在她身上作画。公孙大娘今日不在坊里,其他花娘们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花露受辱。
眼见一副春画在花露背上落成,其他公子哥围拢过来,摇头砸嘴地观摩,不约而同地称赞罗虎画技了得。罗虎眉飞色舞,哪里去管泣涕如雨的花露。
其他花娘冷眼旁观,脸色均不太好。
“确实画的不错,罗虎,有点本事嘛,也不是一无是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前半句还好,后半句有点不像话,引来诸人侧目。
其中一个跟着罗虎混吃混喝的狗腿子上前骂道:“哪来的贱婢,胆敢讥讽罗大公子,也不掂掂自己斤两,罗大公子一句话就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平素最会在罗虎面前讨巧卖乖,罗虎也素喜他这份机灵。自以为说了这番话,必能讨得罗虎欢心。哪知话音未落,颊上骤然吃了一记。
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罗虎,“没眼色的东西,这是我表姐。”
前一秒怒容满面,后一秒面对李纤凝,极尽讨好之能事,“表姐,这畜生有眼不识金镶玉,表姐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表姐今个儿怎么有雅致来幽兰坊?让表弟伺候您。”
花露捂着胸前的衣裳偎到李纤凝身边。她上半身被脱光了,仅胸前捂了一件小衣。
哑声唤了一句“阿凝。”
罗虎听见面色变了变,“表姐认识露露?敢情表姐也是这里的常客?”
李纤凝没理会她,帮花露整理好衣衫。
解小菲恶狠狠地瞪着他说,“花娘子是我们小姐的朋友。”又指着自己,“我是我们家小姐心腹!亲信!得力下属!”
意思是你摊上大事了。
罗虎额上的汗止不住的流,确实意识到自己摊上大事了,苦着脸解释,“表姐你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都是自已人,今天我做东,请表姐和这位小兄弟吃酒。”
“掌嘴。”
“什么?”罗虎不敢相信。
“我们小姐叫你掌嘴。”解小菲大声重复李纤凝的命令。
罗虎左看看右看看,“在这里?表姐,咱别开玩笑,我可是你嫡亲表弟。有阵子没去请安了,姑母姑父还好吧?”
“要我亲自动手?”
罗虎皮笑肉不笑,“怎敢劳动表姐,我脸皮厚,再伤了表姐的玉手,我的罪过就大了。”等了一会儿,李纤凝未有片语递出,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来手,掴了自己一个脆巴掌。
其他公子面面相觑,不信罗虎真的抽自己嘴巴子了。
李纤凝坐下来帮花露清理背上的春画,素巾沾水,一点点晕染开,嘴上道:“声音太小,听不见。”
罗虎只得加重力道。
他的狐朋狗友们目瞪口呆,不明白一个表姐而已,怎叫他畏惧至此。他们不知,罗虎平生最怕两个人,一个是他兄长罗睺另一个即是表姐李纤凝。
他打小就怕他们,惧意深入骨髓,他们的话,他半个字不敢驳。想他表姐幼时来他家住的那两年,当真是他的童年噩梦,至今不愿回首。
公子哥儿们瞧的胆战心惊,花娘们一个个喜形于色,没笑出声来。
李纤凝道:“谁来弹琵琶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