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看把你的人和魂儿一道勾去的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魏若若桃腮含煞,凶不可言。
花四娘打开她那柄流苏小扇,堪堪遮住半面脸。只露出一双圆润微挑的杏核眼,望定沈浊:“你家娘子好生厉害,一来就砸了我两坛子上好的桃花酿。”
沈浊这才注意到地面上四分五裂的酒坛,酒水淋漓披洒,渗入地板。赔罪道:“抱歉,稍后我赔给你。”
“谁要你赔,你我的关系抵不过两坛酒?也就是看你面子,不然……”花四娘睨一眼魏若若,“早把她丢出去了。”
看似大度实则挑衅,魏若若当即发作起来:“你们的关系,你们什么关系,奸夫淫妇,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沈浊恐她吃亏,伸手拦护她,魏若若误以为他护着花四娘,气急攻心,扬手甩他一巴掌。巴掌声清清脆脆,落在众人耳朵里。沈浊头被打歪去一边,脸上鲜明的指印隔着老远也能看出。
魏若若打完便有些后悔,试图挽救:“你……你没事吧?”
沈浊歪着头,不应声。
魏若若拉他手臂:“跟我回家。”
“家?我哪来的家。”沈浊冷笑着直视魏若若的眼睛,“你不是把我扫地出门了吗?”
“我那是气话!”魏若若眼圈渐渐变红。
“气话也是真话。”沈浊拂开魏若若的手,“我不想回去继续受你的气,任你打骂了,那样的日子我过够了。魏若若咱们好聚好散罢。”
魏若若不敢相信这是从沈浊嘴里说出来的话,那个曾经对她言听计从半句不敢违拗的沈浊。
魏若若气煞:“好聚好散……这话要说也该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有什么资格讲?嫌弃我,你也配,拿纸笔来!”
花四娘眼神示意牛武,须臾,牛武端来纸笔。
笔头饱蘸浓墨,魏若若拎起来,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字迹狂舞不羁。写完,啐一口,贴沈浊脑门上,“姑奶奶赏你的休夫书,收好!”
潇潇洒洒去了。
魏若若离开良久,沈浊仍旧原地站着,风来,脑门上的休书被吹落至地。花四娘摇曳上前:“舍不得就去追呀。”
沈浊阴沉不语,弯腰拾起休书,仔仔细细叠成三折,揣怀里,回房。
打一盆清水,揉搓入皂角,浸湿颜面。取来剃刀,自左而右,细细刮去胡须。
花四娘倚门睇眄:“好好的胡子,剃了作甚?”
“我不喜欢留胡子,一直都是若若喜欢,现在没必要留了。”
“日后不会怨我罢?”
“我自己的决定,不关你的事。”
“那就好,我可当不起你怪罪。”
良久,胡须剃完,沈浊看着铜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笑的比哭还难看。
第54章 .橘颂篇(十六)下嫁
裴缜打外面回来,大老远看到魏若若徘徊在大理寺门口,欲走不走,欲进不进,一条香帕捏在手里能绞出千万个结子。
守卫驱赶道:“娘子欲晃荡上别处晃荡,此乃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在此徘徊。”
“狗奴才,管到你姑奶奶头上来了,皇城根底下尚且让人行走,你们大理寺比皇宫还尊贵,逗留不得了?”魏若若啐道,“鸡毛当令箭,逮个机会便逞威风,渣碎!”
守卫脸皮薄,被她抢白得面红耳赤。裴缜头疼上前:“来找沈浊么,怎么不进去?”
刚刚还凶若猛虎的魏若若,霎时温驯如猫咪,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找他,我找你……”
好在是中午,廨舍中无人,裴缜给魏若若倒了杯热茶。魏若若手指冻的通红,捧着茶杯,权当手炉使。
“你找我有事?”
魏若若兀自盯着茶杯上方袅袅升腾的白雾出神。
“昨个儿沈浊跟我说你们和好了,看来不是真的。”
“我们闹掰了,彻底掰了。”魏若若讲了将休书拍沈浊脑门上的事儿,后补充,“他今早过来,收拾几件衣裳就走了。当时我还在睡觉,他没让杏影唤醒我。”
“什么叫他过来?他没和你住一起?”
“他这几天一直住在姓花那个贱妇那里。”
“他为了花四娘不要你,这不可能。”裴缜太过了解沈浊。
魏若若遂支支吾吾讲了那晚发生的事。
裴缜喟叹:“若若啊若若,你真会挑他的死穴戳。他自有孤苦伶仃,被沈师傅收养,好容易有一个家。前两年沈师傅病逝,你便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你怎能说出那种伤他的话。”
“我伤他……难道不是他伤我在先吗?竟然去和别的女人苟合,凭什么,还是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下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裴缜见魏若若连他也迁怒了,抿着唇不语。
廨舍空寂无声,所以当魏若若抽泣起来时便格外瞩目。
她捧着茶盏,泪水雪珠儿似的滑落,滴滴答答滚进茶盏。
“收收眼泪,叫外人看了笑话。”
魏若若独自抹泪。
“你来找我,是后悔和沈浊和离,打算托我从中斡旋吗?”
“谁后悔了,我才没有后悔。”魏若若咬着银牙,一副决绝神色。
裴缜知她高傲,不肯承认,也不戳破。当初他便不看好他们,今日有这个结局也不感意外。闹到这一步,他再没插手的必要了。
魏若若眼泪越擦越多,鼻头通红,像朵濯露的红蔷薇。捏着帕子,抽抽噎噎:“倘若般若还在该多好,她若在,绝不会令我受这种委屈。”
裴缜倒吸一口凉气。
般若,他九泉之下亡妻的名字。香消玉殒两年有余,至今听闻这二字心脏仍旧微微抽痛。
正不知如何抽身,秦避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里面的情况,万分错愕:“没打扰到二位吧?”
魏若若收起眼泪:“我回了姐夫,改日再来望你。”
“路上小心。”
佳人碎步姗姗,每一步都好像踏在心坎上,秦避心跳骤然加剧,错身时,礼貌招呼:“魏娘子。”
魏若若睨他一眼:“哼!”
秦避尴尬杵在原地。
“秦武侯有事?”
秦避醒悟,忙呈上手中摺子。
“裴寺丞托我办的事我打探清楚了,这是详细的记录,请裴寺丞过目。”
裴缜接摺在手,深感其厚,怕不是得有上万字。
惊讶融于眼底,不曾显现:“多谢,若非你帮忙,我又有几日好忙。”
“说到底这也是坊里的事,可惜张娘子已故。真不知坊里近来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
“坊里发生命案,你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以前还能偷个懒,现在是一刻不得松懈。每天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说完似想起什么,“对了,我在巡逻时发现这个,不知是否有用。”
秦避掏出布包,一角一角展开,露出当中的物件来。
裴缜持起端详:“这是……”
“裴寺丞有没有觉得它很像。”
裴缜与尸体打过交道,见识过骷髅,“确实很像骶骨的部位。你打哪发现的?”
“坊北头的小竹林里。”
“改日我交刘仵作鉴鉴。”裴缜将东西重新包好,放置一旁,另翻出一张写有人名的纸条来,“这几个人与张萤娘有些勾连,你抽空上门查查。有可疑之处务必回我,若没有……就算了。”
秦避应承下来。
待秦避离开,裴缜取出摺子翻看。摺子个别地方滴有烛泪,可见是点灯熬油写出来的。这份用心倒叫裴缜有些过意不去。
张萤娘生于通化方,父亲张四方是个担担儿卖花的货郎,母亲郭十娘却大有来头,乃是长安富商郭孝通之女。郭孝通专做珠宝生意,东西两市的珍宝铺子超七层为他所有。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地位虽比不得仕宦子弟,凭借着富埒陶白的身家,依然可以在王孙贵族的筵席上混得一个席位。郭孝通处处攀附权贵,也不过是想为女儿谋求一个好归宿。
不想郭十娘竟私自把终身托付给了货郎张四方,张四方日日担担儿卖花,做女人的生意,花言巧语信口拈来,惯会哄女人开心。
郭十娘被张四方哄得芳心可可,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心要嫁他。以致珠胎暗结。
郭孝通一片苦心付诸流水,气得一病不起。郭十娘出嫁,他送她一盒珠宝做妆奁,同时立下誓言,不论今后她过得好坏,绝不过问她的事。等同于没生养她这个女儿。
郭十娘含泪出门。
婚后,张四方渐渐显露其猥琐本性,郭十娘怀胎六月,他竟不顾胎儿安危,一心只想狎昵。被拒后心怀忿忿,问郭十娘讨钱,自往妓坊去嫖。可怜郭十娘挺着大肚子,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还得自己洗衣煮饭,操持琐碎。
原想孩子生下来后,张四方尝到为人父的滋味,能收收心,街坊四邻也是这样安慰她的,哪有的事。张四方见郭十娘生的是女儿,不闻不问,只和妇人们打得火热,花儿也不好好贩,一天下来赚的钱不够一家三口裹腹。
郭十娘见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拿出一部分妆奁,给张四方做小生意,张四方哪里是做生意的料,不出意料赔了。从此理所当然地窝在家里,吆五喝六,寡妇堆里混日子。不出一年,彻底沦为依靠妻子养活的懒汉,每日不思进取,不是喝酒就是嫖妓。父亲有言在先,不会管她的事,郭十娘唯有独自吞咽苦水。
萤娘在母亲强自压抑的恨意里长大,时不时遭受虐待,据街坊四邻讲,小时候她的身体总是青一块紫一块,鲜有完好的时候。
萤娘十岁那年冬日,张四方醉酒归家,与郭十娘发生激烈争吵,郭十娘心灰意懒之下点燃一把大火,烧了丈夫烧了屋子,自己也葬身火海。
萤娘亲眼目睹熊熊烈火吞噬掉父母的生命。再后来,萤娘被祖父祖母接走,长到十六岁,许配给了延康坊一户打铁人家的儿子,男人命短,没两年死了,萤娘就此成了寡妇,多年来独自过活。
裴缜看完心里发出一声喟叹,又是下嫁,又是不得善终。这世间被爱情蒙蔽双眼的女人太多,而有情有义的男人又太少。于是幽怨,于是愤恨,于是有不计其数的情债,人间地狱,偿还不清。
恰逢沈浊从外面回来,裴缜叫住他,询问他关于若若的事。
沈浊见瞒不住,直接招认,“是,我和她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你舍得她?”
“舍得又怎样,不舍得又怎样。我这副样子,她怕是不会甘心当一辈子活寡妇。”沈浊颓丧地陷进椅子里,低头玩弄裴缜的纸镇。
“只怕你会后悔。”
“什么时候起我们两个当中你更关心我了,你难道就不担心你的好妹妹后悔?”
“她虽一时无法接受,早晚会体会到鱼入大海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