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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_分节阅读_第46节
小说作者:尤四姐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533 KB   上传时间:2024-07-17 21:04:59

  阎皇后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就是舟车劳顿,有些累着了。加上天儿热,一时间受不住,用晚膳的时候发现牙龈肿了好大一块,想是上火了。”边说边觑皇帝,“万岁爷是从太后那儿过来?”

  皇帝没有应她,反倒是牵过了她搁在膝上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着,垂眼道:“皇后,你知道朕为什么不选别人,偏选你做皇后吗?”

  皇后顿时一凛,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问题,一直像掩在肉皮儿底下的脓疮,表面看着花好月好,实则泛着一股腥膻之气。平心而论,作为女人,她当然希望皇帝是因为喜爱她,才愿意抬举她,但可惜,这个愿望难以成真。

  皇帝这样的人,每行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做一个决定,也必有其深意。她每每午夜梦回,忽然想起自己目下身处的地位,也还是晕乎乎如在梦境。

  她们这些侍奉他的人,其实哪一个不怕他呢,即便她现在已经当上了皇后,说眼前人是丈夫,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看他总是平淡和善的样子,但不要以为他对你笑一笑,你就能在他跟前放肆。像前头的金娘娘,胡作非为闹了这么久,早前也算有宠,到最后父亲倒了台,不也像块破布一样,被扔进了西苑吗。

  所以你不能自认为和他贴心,你永远应当像对待主人一样对待他。他掌着你的生杀,并不是一个区区的皇后头衔,就能保得住你。先前她还有几分仗肚逞强的意思,但他来了,就坐在你面前,牵着你的手,言笑晏晏问为什么要选你做皇后……这一瞬她脑子里的糊涂念头一下子就被涤荡干净了,开始极端后悔,不应该在那件事上钻牛角尖的。

  现在该怎么办?她带着几分忐忑,惶然望着他,嘴里嗫嚅着:“万岁爷……”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指尖在那细腻的皮肤上慢慢游移,说出来的话,像腊月里的冰棱一样划伤人心。

  “因为朕一直觉得,你是后宫众多嫔妃中,最聪明的一个。朕喜欢听话的女人,既然随王伴驾,就要懂得感念君恩、体谅君心。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管的事不管,好好颐养着身子,享受富贵荣华,这才是后宫嫔妃该有的样子。前年你兄弟犯事,消息早就到了御前,朕以为你会来求情,结果你没有,让朕很是欣慰。单是这件事,就让朕看出来了,你是个有远见的人,懂得放弃一个,保全满门的道理。正因你有这份狠心,朕相信后位交到你手上错不了,朕也需要一个善于权衡利弊,话少事也少的皇后。”

  阎皇后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娓娓地说,但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立皇后就是为了应付满朝文武,应付天下人。甚至她怀了孩子,对他来说都不是立后的原因。

  一瞬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颤声道:“万岁爷,臣妾有时糊涂,想得不周全……”

  皇帝笑了笑,“你是想得太周全,这样反倒不好。红尘中事纷纷扰扰,心里自在了,才能做个富贵闲人。你如今怀着朕的孩子,更应当以皇嗣为重,不能太过烦心操劳。这回先帝入葬敬陵,要你随行也是没有办法,总得遵旧俗,让你执皇后祭奠礼。若没有这个老例儿,也就不用劳动你了,跟着长途跋涉,风餐露宿。”

  话说到这里,表面上还温存客套着,实则已经掀开了皮肉,把一切展露在眼前了。

  她终于认清,自己就算坐着皇后的位置,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别人喊你一声皇后娘娘,你受用着这份尊贵就成了,可千万别觉得自己水涨船高,真做起大邺的内当家来。

  他今儿一顿敲打,是下了她的脸面,但对她也有益处,让她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往后应该怎么做,才能在这职务上干得长远。

  想明白了,那些七上八下的想头都撂下了,她说是,“臣妾定会谨记万岁爷教诲,一切以皇嗣为重,再不胡乱劳心了。”

  皇帝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他抚膝站起身,和煦道:“快要人定了,让她们伺候你早些歇下吧,明早还要赶路。”

  皇后低眉顺眼把人送到门前,俯身道:“万岁爷也辛苦,万要保重龙体才好。臣妾就不远送了,天儿黑,万岁爷路上小心。”一面又吩咐边上的宫人,“再取一盏灯来,给万岁爷照道儿。”

  两盏宫灯,在黑夜里缓缓摇曳着,像飘进了长河里的两片树叶。皇后定定看着灯影走远,等到再觅不见,才觉腿里一软,几乎瘫倒下来。

  她身边的女官和嬷嬷忙上来搀扶,七手八脚把人搀到榻上坐定,半晌才见她长出了一口气,对先前那个劝解她的女官说:“你的话,都对。我怀着身子,还操心那些干什么,明哲保身,养好孩子才是正事。”

  女官一直在边上侍立着,皇帝的话一字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耳朵。她知道皇后眼下的心境,堪称是万念俱灰,但灰心一场并不是坏事,至少人被点醒了,往后就不会触万岁爷的逆鳞了。

  于是一面伺候皇后躺下,一面温柔替她宽怀:“娘娘已然是天底下第一有福之人了,后位和皇嗣都在还不算,连母家也平安。放眼看看后宫那些娘娘们,因着金阁老倒台,父兄多多少少都受了牵连,到这会儿还一蹶不振着,脸上也像戴了孝呢。您呀,往后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好作养着自己,尽心抚育好皇嗣。有了皇嗣,您还愁什么?您是百样齐全,什么都不缺,至于外头那些和您不相干的事儿,您连问都不用问,只管过您舒心的日子就成了。”

  阎皇后细想想,也是,皇帝怕麻烦,后位上有了人,只要她不犯天条,应当是可以无惊无险一直坐下去的。万一大局抵不过真情,谣传里的余夫人攀上高枝儿,要名分了,自己大不了退位让贤,上西苑和金娘娘搭伙过日子去。

  这一晚的种种起伏,最终被茫茫黑夜掩盖住了,无人知晓。

  第二天照例往遵化进发,只是路上行程更匆忙了,中晌几乎没怎么停歇,饭食也比平常精简,只求一个果腹就完了。到了傍晚时候,不像之前算好时辰,赶到预先筹备的地方扎营,这回天暗下来了,还继续往前赶了一程。探路的锦衣卫回来禀报,说探得一个村子,照例征用。一行人赶紧搭帐,生火做饭,连轴转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下半晌,终于摸着了敬陵的边缘,那么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去,先是将先帝的梓宫奉安,然后就能稍加修整,等着落葬的良辰吉时了。

  鉴于有锦衣卫先行料理,陵地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余崖岸向皇帝交了差事,又随一众文武大臣商议悼文、祭文及棺椁下地宫,安置宝床的流程。待一切定准了,这才抽出空闲,去看一看他好几天没见的夫人。

  帝王的陵寝很大,刚刚举办过奠礼,内外全是高挂的经幡和帷幄。他找了好半晌,才在东边的碑亭前找到她,她正看着配殿里并排放置的十六口棺材出神,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几天没见了,你宁愿在这里看棺材,也不来找我,这是你为人妻的道理?”

  如约没有理会他,略带惆怅地说:“这里头全是殉葬的嫔妃和宫女,五年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没下葬……我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不觉得害怕,就觉得可惜。你说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殉葬呢,她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余崖岸被她弄得提心吊胆,转头四下看了看,好在边上没人。唯恐她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也不和她多啰嗦,牵起手就走,边走边道:“天都要黑了,你站在这里也不嫌晦气。这些都是蹈义的朝天女,有功于朝廷,朝廷自然嘉奖她们。什么自愿被迫,奈何桥都走了八十回了,还重要吗?”

  所以处于劣势的人有多凄惨,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是永远懒得去体会的。其中一个朝天女,不就是绘云的姐姐吗。拿命换来的所谓荣耀,仅仅五年而已就被弄丢了,细想起来真是悲哀。

  余崖岸呢,知道她这会儿怕是又在推己及人了。虽然他一向很不愿意和她提起那些旧事,但看她落寞的样子,就不由绞尽脑汁,想着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哄她露个笑脸子。

  一口气拉出帝陵,顺着神道走了一程。前面的草地上早就扎起了帐篷,作随扈人员过夜之用,这个时辰正开饭,四下里也没什么人,只有成排的参天大树被风吹得频频摇曳,衬着山岭间仓黑的天幕,格外有种幽暗瘆人的味道。

  如约轻挣了挣,“上哪儿去,走个没完!”

  他这才停下了步子,“我知道,你又在想那些不该想的人,是不是?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忘了过去的一切,你为什么做不到?”

  她闻言一哂,“让你忘了你的希音,你做得到吗?”

  这下他不说话了,嘴唇抿得死紧。半晌才松口,“等回到京城,我想法子让人把你父母兄弟的尸骨找出来,重新安葬。”

  如约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那地方我去过,根本找不着。”

  他有些不耐烦,“我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不用在锦衣卫混了。”

  本来自己低头讨好已经很失脸面了,她还定着两眼看他,让他愈发觉得尴尬。但还没来得及别开脸,发现她眼里好像涌出眼泪来,这下子他又慌了,粗鲁地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哭什么,眼泪不值钱是吗?”

  她顾不上别的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和我说说,要怎么确认,才不会把骸骨弄错?”

  他嘴上嫌弃她刨根问底,手却没有抽出来,又不好意思显得受用,就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僵着脖子道:“当年忠义祠有人专门收尸,虽然不立碑,但每个孤坟都有标记,能分清谁是谁。”

  原本她早就不抱希望了,也曾一再安慰自己,大仇不得报,就算收殓了尸骨又有什么用。那是无可奈何下的妥协,是自惭形秽中勉强求得的一点心安。她以为自己看开了,可一旦发现能够做到,霎时一种难以自抑的悲怆,便占据了整颗心。

  她的父母、四个哥哥,还有那四六不懂的小弟弟,这五年来,不知以怎样凄惨的姿态,被扔在无人问津的乱葬岗里。她一直不敢去设想,害怕夜里睡不着,整宿整宿都是他们身首异处的样子。如今残害他们的人,愿意把他们重新拼凑起来,至少让她活在世上,还能找到个出处。

  一时千头万绪,只顾出神,余崖岸看她呆站着不动,心里茫茫然想,这就算高兴过了?接下来没有任何表示?

  他觉得有必要提醒提醒她,“我也不要你谢我,但你适当投怀送抱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第53章

  可惜这番话,换来了她冷冰冰的凝视,“大人的记性不太好,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了,否则怎么会指望我因这件事,对你投怀送抱?”

  余崖岸被她说得哑然,确实,灭了许家满门这笔账赖不掉,但他已然尽力去弥补她了。他做这些,本就是为了让她高兴,然后换取一点自己应得的利益,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她踹了个窝心脚。这让他有些恼火,她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吗,怎么一时一个样!明明那晚他先行出发来陵地,不论真假,她也说了几句中听的话。结果隔了三天而已,转头就不算数了,那么临行那一抱,也是她在敷衍吗?

  他顿时冷了眉眼,“我说过了,并不是要你感激,只是为了提醒你,是我余崖岸的夫人而已。你我夫妻三天没见,见面亲近一下,不应该吗?这里不在陵寝内,谈不上犯忌讳,你最好也别找借口来拒绝我,否则我就要怀疑那晚你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了。”他边说,边低下头贴近她耳边,“你在我面前三贞九烈,不会转过头去,打算对皇上使美人计吧?”

  其实他一点都不好糊弄,不过有时宁愿糊涂,她要使美人计,对他发挥,远比对皇帝发挥功效强得多,他是很欢迎的。无奈他的小妻子不肯出此下策,有时他实在闹不明白她的执拗,放自己一条生路,让过去的事都过去,不好吗?

  如约却动了肝火,抬手用力推开他,“大人是在调侃我吗?还是在借此给我出主意,把我往那条路上引?”

  出主意,自然是不可能的,他又没有那种癖好,愿意将妻子拱手让人。他不过是想谋得一点好处罢了,怎么要抱一抱自己的妻子,竟也这么难。

  回想以前,自己可不是这窝囊模样,可自打娶了她,一里一里变得卑微,连这种事都要来和她打商量。可见洞房没开好头,坏了规矩,以至于自己继续做鳏夫,一直做到今儿。

  其实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送葬随扈,否则他早就把她法办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为了贪图那么一点甜头,费这半天口舌。

  干说不练假把式,该蛮干的时候绝不手软。

  于是强硬地把她拽过来,圈进臂弯里,嘴里又是抱怨又是恫吓:“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儿,要是惹得我恼火,我的手段,你可是知道的。”

  她强挣了好一会儿,“你疯了么,这是什么地方,让人看见了像话吗?”

  可锦衣卫专干无法无天的事儿,如今是天狩皇帝有手段,彻底把他们驯服了,要是换作以前,别说和自己的夫人在陵寝外亲近,就算趁机揩宫里娘娘的油,也是见怪不怪。

  “不许挣,再乱动,胳膊拧断了可别怪我。”

  他力量惊人,那双臂膀就像铁钳似的钳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费了半天劲儿,气喘吁吁发现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妥协。毕竟腕子上的伤口刚开始愈合,要是挣得裂开了,那就要穿帮了。

  余崖岸见她老实了,心里还是欢喜的。他的小夫人像只猫,看着那么温柔可爱,却也有利爪。但只要你强过她,等她把利爪收起来,便可以尽情抱上一抱。

  只是还不够顺服,于是抬起手,把她的脑袋摁到肩上,这么一来就严丝合缝了。

  如约气恼不已,原本还想使劲昂起脑袋以示抗争,但没想到一抬眼,发现神道边上的石像生前,赫然站着两个人。

  道旁每三十步就有一座石头灯亭,亭子里的小油灯虽然昏暗,但足以照亮三尺方圆。有风吹起孝服的对襟,露出底下辉煌的膝襕,服孝期间能穿这种形制衣裳的,除了皇帝没有第二人。

  她心头大跳,怔怔望过去,心里清楚应该立时提醒余崖岸的,但她没有。只是隔着十来丈远,目光像跨越了宇宙洪荒,就那样无声地对视着。

  她不知道皇帝这刻在想些什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她只知道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旁边的康尔寿侧过身子回避,同样毫无暗示他们接驾的打算。

  不知是抱够了,还是察觉远处有人在窥望,余崖岸那样警醒的人,愣是没有回一下头。双手放开了她,顺势拽她转回身,牵住她的手低低说“走”。

  如约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变得更大更坚定。她抬起眼看他,看到坚毅的下颌,还有脸颊上冷硬的线条……紧紧咬住了牙,那肌肉隐约浮现,什么都没说,但脚下加快了,径直把她拽进了人声鼎沸处。

  大气儿不敢喘的康尔寿,到这时候才敢活过来。一还阳,他的脑子就灵便了,对皇帝道:“万岁爷,这余指挥忒不像话,这样地方,拽着夫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眼里全没先帝,全没万岁爷,这也太胡闹了。”边说边拿眼瞄皇帝,“这样的人,合该让御史参他一本,好好挫一挫他的锐气……万岁爷,要不要传内阁来说话?让大学士们谏言,约束约束某些官员狂浪的言行吧。”

  可皇帝沉默了半晌,最后竟舒展来眉眼,淡淡道算了,“毕竟小别胜新婚,余大人眷恋夫人,也是人之常情。”

  话虽这么说,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笑,可那笑容透出阴冷之气,看得人不寒而栗。

  康尔寿咽了口唾沫,“那万岁爷还遛弯儿么?前头是扈从大帐,您一现身,倒要惹得众人一阵慌乱。”

  皇帝摇了摇头,转身道:“回去吧。”

  神道上铺满巨大的青石砖,他一步步走着,走在横平竖直的框架里,他的人生一向是如此,即便夺了哥子的皇位,也在他有条不紊的计划中。但为什么,近来似乎有些出格,张狂的念头一点一滴积累,霍乱般蔓延到整个脑子、整颗心。

  某些计划之外的人和情,变成了他最新的渴求。这种渴求无关权势地位,也无关生死,但就是缺之不可,即便是属于别人的,也要抓到自己手里来。

  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大概要疯了,看不清前路,失去方向的感觉令他惶恐不安。他心里住着一头猛兽,刚才目睹的一切让他嫉妒得发狂,他头一回对余崖岸生出了杀心……如果没有他,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那么她说的“不为难”,是不是就能实现了?

  所以人不能走错半步,就像撒谎,一个谎言,得用无数的谎言来修饰找补。余崖岸是他后悔药的药引子,这一回头,看来得填进去一个得力的干将了,说来还是有些可惜。

  脚下踱着步子,他语调寡薄地问康尔寿:“你瞧见了吗,余夫人是被迫的吧?”

  康尔寿知道,万岁爷这会儿要找认同,自然是极尽全力描摹余夫人的无奈。

  “余大人是练家子,夫人的那点抗争,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奴婢觉得余夫人真是个识大体、懂分寸的人,不愧是宫里出去的。她知道这地界儿庄严,不能胡来,所以余大人没正形儿,她看上去反感得很,还捶他来着。可她哪儿是余大人的对手,人家发狠要上手,她也没法儿。”康尔寿分析得头头是道,“尤其最后她那一撒手,多伤心,多无助……她是不是看见万岁爷了?奴婢瞧那眼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她想让万岁爷救命来着。”

  皇帝蹙着眉,转头看了他一眼,“有这意思?”

  康尔寿坚定地说有,“要不她该捅余大人一下,或者干脆踹一脚,让余大人赶紧迎驾。可她就这么巴巴儿望着您,这意思不是明摆的,让您瞧一瞧她活得多憋屈,余大人总欺负她。看得见的地方是这样,看不见的地方怕是更遭罪……”边说边摇头,“不敢想、不敢想啊。”

  皇帝没再言语,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这些太监虽会摇尾巴,奉承拍马,但要论细致,确实没人能比过他们。

  他心里也明白,更觉得她对他应当也是有所期盼的。否则就如康尔寿说的,应当立刻警醒余崖岸才对,而不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沉默地凝视他。

  然而再一次地,他还是让她失望了。余崖岸把她带走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继续强迫她?这是在陵地,他应当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吧。可他们又是夫妻,就算是皇帝,也管不着人家闺房里的事。

  到底还是不服输、不甘心啊。这一夜辗转难眠,无数阴暗的想法冒出来,皇帝要收拾一个臣僚,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余崖岸执掌锦衣卫这些年,目无法纪的事干了不少,他不是不察,是有意纵容罢了。有朝一日他若下定决心收拾他,只需动用东厂收罗罪证,就能把他置于死地。

  可这种明面上的处置,难免伤筋动骨,牵连到她。余崖岸获罪正法,余家上下要查办,她的诰命头衔便也没了。从朝廷命妇沦为犯官家眷,她又要经受许多的艰难,这么想来似乎不上算,倒不如徐徐图之,至少不要让她的人生经历太多的动荡。

  脑子不停地转动,更漏已经指向三更了。他抬臂盖住了眼睛,又是一个不眠夜,昏昏沉沉地,所思所想都是她。

  后来略迷瞪一会儿,就听外面敲响了四更的梆子。自小养成了习惯,每天四更必要起身,侍奉穿戴的太监已经进来了,他如常洗漱,换了衣裳,待收拾停当后,五更召集随行官员在东配殿里听政。

  朝会上无非商议那些,再次确认今天起灵的流程,负责陵寝建造的官员下地宫巡视了无数遍,随葬的物品已经摆放妥当了,到时候梓宫怎么停放,殉葬的十六口金棺怎么安置,画成了营造图,向皇帝及主事的阁老们仔细交代了一遍。

  接下来是民生、税负、漕运。哪里欠收,干旱水涝,哪里的桥梁低矮,妨碍了漕船运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每一样都需要他亲自定夺。

  皇帝沉得下心,逐样下了政令。说起京兆的城防时,淡淡扫了余崖岸一眼,“两万缇骑在余大人麾下,京城的布防理应是由锦衣卫掌控的。这种事怎么还要拿到朝会上来议论?余大人近来办差似乎有些不尽心了,究竟是什么缘故?”

  “啪”地一身合上奏疏,那清脆的声响像鞭策在脑门似的,连内阁的阁老们都怕被殃及,闷着头,略略俯下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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