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哂笑了声,“太太八成忘了,给我陪嫁的那两个丫头,是你们卖不出去剩下的,这会儿人就在余府上呢。太太要是愿意闹上公堂,我也乐得把她们交出来,让她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指认指认。我倒要看看,相较于魏家女儿的真假,倒卖人口算不算大案。到时候恐怕案子会移交刑部和锦衣卫,我劝太太细掂量,可别因一时置气,活活毁了魏家。”
失败的预感爬上脊背,马夫人的嘴也给堵上了。她原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后头竟有这么大的坑在等着她。顿时暴跳如雷,暗骂究竟是哪个糊涂虫,把那种丫头送出去做陪嫁的!
但转回头一思量,不正是她自己吗。
好丫头舍不得便宜人家,那些打发不掉的留着费口粮,干脆给她做了陪房。实在是家里那些使唤丫头换了一造儿又一造儿,她都有些记不清了,到这会儿也没想起来,送走的到底是哪两个。
所以是两下里都有把柄在手,旗鼓相当,僵持不下。马夫人咬着牙,人气得打哆嗦,只管瞪着她,却又无可奈何。
见势不妙,马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忙出来打圆场,“嗐,都是一家人,怎么闹起生分来!夫人也是,太过关心大姑娘了,贸然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惹得大姑娘伤心了。不过也请大姑娘细思量,两个傻丫头的话,怎么好当真呢。魏家一直做着本分的生意,靠着辛苦挣些嚼谷,姑娘和太太置气,却不能辜负了老爷啊。到底老爷是您嫡亲的父亲,魏家有了难,于大姑娘脸上也无光。”
如约暂时只想息事宁人,笑了笑道:“张嬷嬷说得很是,也请太太消消气,别往心里去。”
马夫人涨红了脸,自然不服自己落了下乘。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来,还需回去从长计议,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挤出了虚伪的笑,“罢了,都是玩笑话,说过就算了。我也来了这半日了,家里头还有事儿,就不多呆了。大姑娘留步吧,不必遣人相送,我认得出去的路。”说罢急赤白脸地走出花厅,往前院大门上去了。
从余府出来,手里的那柄扇子几乎要被她扇断了,坐在车里咬牙切齿地咒骂:“收拾不得这小贱人,我马字倒起写。她男人不是上外埠去了吗,看谁护得了她。咱们手上,那些吃黑心饭的多了去了,不过一个小娘儿,她离了余家算个什么?先把人弄来,好好摁头惩治,她在余家不就是仗着余崖岸抬举吗,要是没了贞洁,余崖岸还拿她当个人儿?咱们手上只要拿住了证据,不怕她不低头,除非她不想当这个诰命夫人了。”
张嬷嬷提心吊胆,“太太,凡事不要做得那么绝吧……”
“不绝怎么办?那两个丫头在她手上,她可捏着咱们家的话把儿呢。她要是真如约,这事儿不怕她泄露出去。可她不是个假货吗,到时候反过来拿捏咱们,算计家里的产业怎么办?”
张嬷嬷这下也没话可说了,只是眨巴着干涩的眼皮看着她,看她大步跑进厅房,大声地唤老爷。等找见了人,蛮横地一把拽过来,拖进耳房里密议去了。
那厢如约坐在圈椅里,半晌没有挪动。
闻嬷嬷心下着急,压声道:“姑娘预备怎么办?这事儿被马氏察觉了,恐怕大大不妙。她能这么轻易揭过吗?万一走漏了风声,姑娘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想了想还是主张退让,“她不就是想让姑娘替他儿子张罗前程吗,实在不行就依了她,先稳住魏家人再说。”
如约却拧起了眉,“光这一件事不难办,怕就怕人心不足。将来时时拿这件事胁迫我,她儿子要当皇上,咱们也把他送上金銮殿吗?”
闻嬷嬷更没主张了,搓着手道:“是这话,做买卖的唯利是图,亲闺女尚且要算计,更别提外人了。这会儿她暂且不知道内情,要是深挖下去,挖出了姑娘的身世,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姑娘可要仔细。”
如约咬住唇,不再言语了。
她开始思量,这件事换作余崖岸,会怎么处置。自己嫁到余家,和他也打了这么长时候的交道,总要从他身上学到点东西,否则这一路的坎坷,就都白经历了。
缓缓离了座儿,她站起身道:“嬷嬷,我要上锦衣卫衙门去一趟。”
闻嬷嬷惶然,“余大人不是不在锦衣卫吗,您去那地界儿干什么?”
“我有我的打算。”她垂手拿起了扇子,偏分吩咐,“我一个人去,你不必跟着。万一有人问起,就说余大人写信回来,我是遵了大人的令儿,上锦衣卫衙门传话去的。”
闻嬷嬷说是,又不大放心她一个人前往,战战兢兢一路跟到了大门上。
如约回身朝她笑了笑,“嬷嬷别担心,那地方我去过好多回了,就凭如今的身份,那些锦衣卫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闻嬷嬷点了点头,搀她坐进车舆里。
放下门上垂帘,转而从雕花的车窗里,看向那张年轻的脸——
曾经小小的姑娘,终于长成了有主张的大人。明明脸庞如此纯质可爱,但那双眼却像淬过了毒,泠泠泛着寒光。
巨大的悲哀拢住闻嬷嬷的心,只觉酸楚涌上来,唯恐自己失态,忙掖了掖眼睛。
马车跑动起来,姑娘的侧影从眼前一闪而过,车轮带起淡淡的烟尘,很快往巷口去了。
余家离锦衣卫衙门不算太远,车赶得急一些,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如约从车上下来,进门自然被奉若上宾。衙门里戍守的百户迎上前,恭敬道:“夫人来了?天儿热,夫人快请里头坐。”
如约含笑道了谢,“我找屠千户,烦请替我通禀一声。”
那百户虽不明白为什么指挥使夫人点名要见屠千户,但只管承办就是了,忙道好,“夫人且等一会儿,千户在后头校场上练兵呢,卑职这就替您传话去。”
矫健的身形跑动起来,去得快,自然来得也快。不久就见屠暮行匆匆从廊子上过来,还没进门就拱起了手,“衙门里入了几十号新人,正忙于调理,让夫人久等了……夫人今儿来,可是有什么示下?”
第60章
如约脸上露出为难的颜色,看着他,几次三番话到嘴边,也没能说出口。
屠暮行鬓角顿湿,看她欲言又止,热汗像浪一样涌上后背,愈发躬了身,“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一壁回身四下挥手,把内外侍立的人都遣退了。
这下好了,屋里空空,没有第三个人了,屠暮行眼巴巴看着她,等她给他一个痛快。结果她还是不说话,这下他愈发慌了,要是让那位上峰知道他屏退了左右,私下和夫人见面,那还得了!
屠暮行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如履薄冰拱手再三,“夫人,您今儿来衙门,不是来喝茶的吧?要是,衙门里都是不入流的高碎,卑职这就上正德源茶庄去,保管把最好的茶叶给您包回来。”
这也算溜号儿的一种办法,无论如何都比戳在这里强。
满衙门谁不知道,他们指挥使是个醋瓮,上回传出了些关于他夫人的风言风语,他差点把造谣的人生吞活剥了。
他和李镝弩只好劝他,“这事儿显见地造谣,嫂子是什么人呢,她能胡乱往御前凑吗。女人都这样,嫁了谁,心里就向着谁,一个您都不够她应付的,她还顾得上外头?”
虽然招来余指挥狠狠的一个白眼,但话糙理不糙啊。余指挥暂时平了心气儿,但临要上陕西,还是进昭狱踹了两脚。
不过是传两句闲言闲语,就引得他大发雷霆,自己要是不明不白和夫人同处一室,传到他耳朵里……屠暮行觉得自己离死可能不远了。
所以他惶恐,汗流浃背,带着哀恳的眼神望着她。
终于她说话了,“千户,我家大人离京时,把我交代给您了,是吗?”
屠暮行两眼一黑,支吾道:“那……那也不算交代,就是……就是命卑职照看家里,万一有什么事儿,让卑职解燃眉之急。”
如约点了点头,“这么说,千户应当知道我的过往,我也就不和千户见外了。眼下我遇见一桩难事,魏家夫妇知道我冒了魏姑娘的名,今儿上府里为难我来了。我心里慌张,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来找千户,替我想想办法。”
论对付女人,屠暮行可能不太在行,但正经办起差事来,他却沉着冷静,绝对判若两人。
他一瞬肃了容,蹙眉道:“有证据吗?怎么发现的?”
如约道:“魏姑娘手臂上有个胎记,魏夫人借着送先头夫人的遗物,强行查验了我,这事儿穿帮了。”
屠暮行听完,抬起眼望向她,“这不是小事,夫人打算怎么处置?”
如约自然知道不是小事,真要宣扬起来,牵连得太广了,但凡知情者,都不会有好下场,包括他和李镝弩。
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没什么可委婉的了。她说:“要是我家大人在,他会怎么处置?千户就照着他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事办了吧。”
那样的话,从一位温柔纤巧的小夫人口中说出来,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但也只是转瞬,屠暮行便拱手领了命,“卑职明白了,只要对夫人没有妨碍,这事就交卑职承办吧。”
如约方才露出一点悲凉之色,“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情势所迫,还请千户体谅。”
屠暮行哪能不体谅,“夫人不必说,卑职心里都明白。魏家主家共有十口人,除了姓魏的,还有大房媳妇和两个孩子,这些人一并处置了,还是……”
要是照着一劳永逸的做法,肯定是收拾干净才让人放心。毕竟马氏发现了这件事,未必不和其他人说起。可她细思量,要真这么干了,和当初锦衣卫屠杀她全家有什么不同?
她到底狠不下这个心,虽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还是愿意给人留一线生机,便对屠暮行道:“不要牵连其他人,只拿一两个作筏子,余下的人自然知道利害,嘴也就堵住了。”
屠暮行道好,“一切依着夫人行事,后头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如约朝他欠了欠身,“劳烦千户了。”
屠暮行咧出一个尴尬的笑,相较于和指挥使夫人打交道,还是取人性命更轻松。他复又拱手,“那卑职就不送夫人了,这就安排下去。”
如约颔首,目送他快步走出正堂,自己回身看向戟架上的刀剑,心头忽地茫然——自己一心报仇,渐渐地,是不是也变成了曾经最憎恶的人?
可她没有办法,如果马氏不是这样不依不饶,如果魏家愿意大事化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这事儿要是不办妥,势必后患无穷,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绝不能因魏家夫妇,而功亏一篑。
定定神,她提裙从正衙迈了出来,踏上台阶的时候,偏头朝廊庑尽头望了一眼。
那位叶同知,这会儿不知在不在衙门。她一直犹豫,到底该不该去见他,向他打探今安的下落。自己这身世,知道的人实在太多了,早前只有杨稳一个人,后来随着余崖岸的插手,像河水决堤,捂也捂不住。
细思量,五年前就和叶鸣廊有了交集,她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当初他会拽她一把。但这件事过去这么久,她实则是有些不敢正视了,不知到底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他果真和许家有前情。
心里千头万绪,脚下踟蹰了片刻,最后怏怏收回视线,还是应当再等些时候。
转回身往大门上去,不想刚迈出门槛,正遇上叶鸣廊从马上下来。回身看见她,照例露出个和煦的笑容,“夫人怎么来了?”
如约莞尔,“来找屠千户,有件事托他承办。叶大人才回来么?这么热的天儿,在外奔走辛苦了。”
叶鸣廊说不辛苦,“我不过是在京里办差,不像指挥使,路远迢迢奔外埠,那才是真辛苦。夫人这就回去吗,不多坐一会儿?”
如约道:“事儿办完了,就该回去了。”顿了顿,试探道,“前儿宫里举办皇后册封大典,我原想结交您的夫人来着,可是命妇堆儿里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叶大人得闲替我引荐引荐吧。”
叶鸣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卑职还没成亲呢,哪儿来的夫人。不过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婚事了。”
如约讶然,“大人家里不着急吗,一心忙公务,怎么连婚事都耽误了。”
叶鸣廊说起自己的家世,轻描淡写,“我是孤儿,在慈幼局长大,十三岁上参了军,是好是歹,没人管我。”
这番话说得简短,但在如约听来,却不可谓不震撼。她开始思索,他的身世是否也值得探究,一个无人帮扶,却能在短短十几年间,从小小军士升至从三品的人,当真会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和善吗?
当然想归想,嘴上还是要虚应的,十分惋惜地说:“叶大人这些年甚是不容易啊。那么……家里一个作伴的人也没有了么?我上回来衙门,看见后街上有人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似乎说起叶大人,我还以为是大人的家眷呢,原来是误会了。”
叶鸣廊摇头,“我孤身一人,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一个族亲。夫人想是听错了吧,哪会有人提起我。”
如约看他神情,半点没有变化,就知道这次试探失败了,他压根儿不接她的茬。
话题有些沉重,叶鸣廊自发换了个轻松的语调,打趣道:“夫人要是方便,就替卑职留意吧。要是卑职能娶上媳妇,到时候一定不忘夫人的恩惠,好好酬谢大媒。”
如约笑着说好,“等我物色到了好姑娘,再来告知大人。”
两下里复又让了礼,如约才别过他,登上来时的马车。
回到白帽胡同,仍旧要忙她的绣活儿。这些年养成了习惯,有差事在身的时候,常是赶工一整夜,也不觉得累。到了第二天晌午,最后一针收了尾,搁下针线可以活动活动了。起身在屋子里溜达两圈,正想上外面的花圃看看,见前院的仆妇站在对面廊庑上,偏身和上房的婢女咬着耳朵。
不一会儿婢女就赶了过来,小声道:“少夫人,外面吴妈妈传话进来,说魏家老爷和夫人,殁了。”
其实她对这消息早有准备,但忽然听见,还是微怔愣了下。
“怎么没的?”
婢女道:“说是昨儿傍晚出去找人商议事由,一晚上没回家。今早有人上小清凉山砍柴,发现山沟子里翻落了一辆马车,就报官了。衙门里查验过后,正是魏家的马车,车夫不见了踪影,车里两个人都摔断了脖子,没治了。”
廊子上侍立的莲蓉忙上前来,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别难过,这会儿魏家大概正设灵堂办事儿,奴婢去回老夫人一声儿,您先预备预备。”
如约点了点头,转身回里间,摘尽身上的首饰,找了件素服换上。
不多会儿余老夫人赶来了,虽说并不怎么在意魏家人的死活,但却担心儿媳妇难过,切切地开解着:“人各有命,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你要是伤心就哭一鼻子,哭过也算报答了生养之恩。”
如约捺了下唇角,无奈道:“婆母,我哭不出来。”
余老夫人面露尴尬,“罢,哭不出来就不强哭。也是,自小把你扔在外头不管死活,要是换了我,我也哭不出来。”
反正哭不哭,都不耽误奔丧。下半晌老夫人陪如约一同去了魏家,先随上赙仪,待要找人安慰,瞧着如约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至于满屋子不知哪一路的亲戚,戴着孝哭天抹泪,那嚎啕之声直喊得老夫人脑仁儿嗡嗡作响。
如约见她不自在,便轻声道:“婆母先回去吧,这儿且乱着呢,您待着不合适。等后儿出殡您再来,露个面略尽意思就成了。”
余老夫人也有去意,不过有些不放心她,“那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如约说能行,“我有闻嬷嬷陪着呢,出不了岔子。”
边说边朝东边看了眼,墙根儿底下站着两个锦衣卫,身上虽穿着便服,但脚上却是官靴,腰间还挂着绣春刀。尽力地不打人眼,但又处处打人眼,魏家的人看见了,没那胆子轻举妄动。
余老夫人这头是真扛不住这四面不着边的累了,后来又交代了两句,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