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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_分节阅读_第60节
小说作者:尤四姐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533 KB   上传时间:2024-07-17 21:04:59

  要说人也是古怪,早前那样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君王,到了喜欢的姑娘面前,竟也这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担心不体面,担心不尊重,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康尔寿也有那么一两个相好,年轻那会儿没少丢人现眼,但却从没有为着一个姑娘,这么牵肠挂肚过。想来还是他们这些老公的感情不纯粹,缺了那种不计得失一往无前的狠劲儿。万岁爷这回体会上了,看得边上人很唏嘘,年轻是真好,年轻的时候遇上了命里注定的那个人,是真真好。

  就是为难了点儿,身不由己了点儿,不过魏姑娘不是过得不顺心吗,既然不顺心,万岁爷不算夺人所爱。两下里相互恋慕,两下里都是情窦初开,照着康尔寿的看法,余大人要是识趣儿就该自愿和离。到时候万岁爷感念他的成人之美,这仕途就算稳妥了。反正天底下好姑娘多了去了,何必非和万岁爷较劲!

  皇帝在殿里转了两圈,原本打算换衣裳,但想了想,唯恐太刻意,还是改了主意。

  这下不能再耽搁了,脚下匆匆过了近光右门,一路上心情急切,要不是碍于体统,他简直要飞奔起来。

  就是那种说不出的好心情,比他当初登上九龙宝座还要高兴。江山对他来说是牵扯社稷的大事,不独属于他个人。只有这份感情,才是真正只归他所有,是好是坏都不与任何人相干。

  前面就到养心门了,他得控制一下自己的心情,忙收住了脚,连累跟在后面的康尔寿险些撞上来。

  “万岁爷怎么了……”康尔寿茫然地问。

  皇帝没理会他,兀自在影壁后整整仪容,又端正了神情,这才举步迈上中路,朝着正殿方向闲庭信步而来。

  暖阁里的如约发现了他的身影,忙站起身,趋步到门前静待。

  他进了正殿直入东暖阁,和声同她说话:“你来了?”

  如约说是,“万岁爷政务忙到这早晚,辛苦了。快坐下吧,臣妇替您扇扇凉。”

  她脱口而出的臣妇,让他微蹙了下眉,“这个自称要改,别叫我伤心。“

  他的神来一笔,打破了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两下里沉默着,殿宇内外的人也都散尽了,有风从窗下吹进来,吹得案上书页簌簌翻动,一如他起伏的内心。

  他很欢喜,反正就是说不出的欢喜,多看她一眼,也觉得这辈子圆满了。她可能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他知道她喜欢他,远不及自己对她多,但那又怎么样呢,人生总要癫狂一回,将来回首才不至于遗憾。

  每个陷入爱情里的人,都渴望接近对方。两人对站着,相隔不过三尺远,这段距离却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把她的指尖纳入掌心,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很荒唐,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吧,一个皇帝,竟沦落成这样。”

  如约说没有,“我做什么要笑话您呢,我自己不也一样吗。您在我眼里,一向是矜贵自重的人,可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七情六欲。我不觉得这样是错的,只要是为着我……”她赧然失笑,“就一定不是错的。”

  她这一笑,化解了许多尴尬,那恬淡温柔的模样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调剂。还有忽来的俏皮,让他一板一眼的心,陡然生出些许妄念来。

  手指局促地在她指节上游移,他说:“我可以……离你再近一些吗?”

  如约明白过来,流光在她眼底辗转而过,“是我唐突,冒犯圣驾了。”

  好像不用刻意去拉近,自然而然她便落进他怀里。上次雨夜混乱的相拥,到这会儿想起来还是模糊的。但这次不一样,她那么柔软温顺,像只猫儿。他才发觉她原来这么纤瘦,那腰肢细细地,恐怕轻轻一折就断了。

  “你要多吃些。”明明应该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忽然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说完自己也有些难堪,“瘦得硌我的后背了。”

  如约这才想起来,忙松开他,从袖袋里掏出那个泥金黛绿的盒子,忍不住笑道:“哎呀,我差点儿忘了。硌您的不是我的骨头,是这个。”

  这算是头一回,她正经送他东西。他心里雀跃,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仔细看了又看,似乎还不敢确定,“是给我预备的?”

  如约说是啊,“昨儿我逛琉璃厂,遇见一家文房店里来了新货,实在是好笔,您瞧这笔尖多流丽,多饱满!还有这象牙管,上头的镂雕和您给我的坠子很像。虽没有坠子名贵,但却是我的心意,买回来送给您,回报万岁爷的厚爱。”

  他爱不释手,轻轻抚了抚这笔管,抬眼望她的眼眸深沉明亮,“我很喜欢,多谢你。”

  如约唇边带着笑意,眼睛却凉下来。如果这笔盒里装的是一把匕首,开盖的瞬间朝他刺去,不知能不能成功……

  唉,都是无用的臆想,就凭这悬殊的力量,他睁着眼睛的时候必定难以得手。但他对这礼物珍而重之,又让她心情复杂,富有天下的皇帝什么没见过,不过一支小小的宣州笔,也值得他这样心花怒放!

  横竖他就是欢喜,欢喜不在笔本身,在赠送的人。

  回身把笔匣放在书案上,他再来望她的时候,她又是心如明月,殷殷期盼着朝阳了。

  仰头打量他的脸颊,上回划伤了他,如今只剩淡淡的一点痕迹了。他问怎么了,她抬手抚触他一下,“我怕留了疤,这么好看的脸就毁了。”

  她不遮不掩的夸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毁了,你就笑纳了吧,都是你闯的祸。”

  她红了脸,支吾着,“也不是不行啊……”

  这话入了他的心,他微顿了顿,忽然牵起她的手说“走”,拉她出了养心门。

  如约惊惶,“您要带我上哪儿去?回头碰上人可怎么办?”

  他说不会,“我早就下了令,今儿各宫禁足斋戒,预备八月十五拜月。”

  因着太后不肯住慈宁宫,养心殿西边这一片基本没有什么人往来。几道宫门上守住了,穿过永康左门,顺顺溜溜就入了慈宁宫花园。

  要说占地,慈宁宫花园虽不如御花园,但胜在清幽洁净。里头的咸若馆作太后太妃们礼佛之用,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心无杂念的圣地。

  “我以前,常爱流连在佛堂,这里能让我心境平和,不去想那些恩恩怨怨。”他说着,亲手拈香递给她,“既然来了,一同拜一拜吧。”

  如约心下觉得好笑,这是要借着拜佛定情吗?

  可他跪在蒲团上,说出来的话却出乎她的预料,“她若有罪,罪皆在朕,是朕恣意妄为,不修德行。佛祖要降罪,就找朕一人吧,一切都是朕之恶念所致。她受朕牵连,最是无辜,恳请佛祖见怜。”

第68章

  不信佛的人,随口发誓不过是笑谈。但信佛的人,佛前的每一句话都是慎之又慎,没有半句诳语。

  如约听了他的祝祷,一时有些迷茫。他带她到这里来,是因为自知有愧,良心不安,打算把罪责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转头望向他,他眉目沉寂,这番话说得入心入肺。如约舒了口气,并不打算在佛前和他商讨是谁生了邪念,她也有她要忏悔的地方。因为一心报仇,搭进去好几条人命,狗头灯、乌嬷嬷,还有魏家人,几乎都是她的罪孽。

  拜下去,各怀心事,各有打算。待再起身的时候,她又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这种事儿,不是您一个人的过错,要不是我自己信念不坚定,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原本就是我强求的。”他说着,定面凝眸望向她,“如果不是碍于我的身份,你会答应吗?我知道自己恃强凌弱了,但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事儿要是没个说法,我连夜里都睡不着觉,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

  如约惆怅地垂首,“我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您这样。”

  他说就是好,“处处都好,细数不过来。我现在很后悔,那天我脑子里想的,竟是用你去嘉奖余崖岸,正是这一恍惚,让我遭了报应,痛苦到今天。”

  如约懂得一个道理,他可以自责,但自己不能一直在他面前苦大仇深。这样的女人,时间久了会招人厌烦,她应当强颜欢笑,越是故作坚强,就越让他心疼。

  “痛苦就到今儿吧。”她温声道,“如今我们又在一起了,虽然要避人耳目,但比不能相见还强些。所以万岁爷别再怨怪自己了,谁没有闪神的时候呢。就像命理上说的,时候没到,感情也就差了一截子。您看我这一出宫,您就惦记我了,要是我常在宫里,您瞧我也不过是个有反骨的宫女,一开口就向您讨要贵人的衔儿,人不大,志向不小。”

  他失笑,“志向不小,这是你自封的。在我看来你就是不愿意跟我,你瞧不上我,拿这话搪塞我。”

  她被他勘破了,脸上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没有的事儿,我怎么能瞧不上您呢。您可是万乘之尊,我一个小宫女,巴结都来不及。”

  “是吗……”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出了佛堂。

  廊庑外的滴水下,错落悬挂着竹帘,日头照过来,在墁砖上留下一地虎纹的光斑。

  “人心千金难得,就算我是万乘之尊,小宫女不想留在宫里,照样有一百种法子来拒绝我。”他曼声说,“你嫁余崖岸,我确实不甘心,但你们要是夫妻恩爱,我就算咬碎了牙,也绝不去打搅你。可新婚第二天你们进宫谢恩,我看见他脖子上的勒痕了,他这样的人,谁能伤他分毫,一定是你留下的吧?”

  如约怔了下,“您看出那是勒痕了?锦衣卫衙门里那些人,还拿这个取笑他来着。”

  皇帝一哂,“他们是没敢往那处想,以为你一个弱女子,干不出那种事儿。只有我知道,你连皇帝都敢违逆,更别说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了。”

  巧得很,这算是歪打正着了吗?原来从那时候起,他就认定他们夫妻感情不和,给自己找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救她于水火。

  有时候话赶话地,某些机会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她知道仅凭现在这样的暗通款曲,不能逼得他下决心除掉余崖岸,所以她得继续下套,甚至有杀身成仁的勇气,才能达成她的第一个目标。

  一缕愁云浮上她的眉睫,“余大人同金娘娘的母亲做了交易,说是能替金阁老脱罪,但要金娘娘拿我作交换,逼得我嫁他。我实则一点都不愿意,我心里讨厌他,就算出了宫,我也能养活我自己,不要金娘娘给我找什么好门户,更不贪图他的三品诰命。可我身不由己,既在永寿宫做宫女,主子把你赏了人,给你赐了婚,你就得领命谢恩。后来成亲,我和他也是貌合神离,就算夜里睡在一间卧房里,也从没有共过枕席。”

  她说完,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在光影斑斓的世界里,美得有些不真实。

  皇帝沉默了,料想心里是高兴的,不过城府深深,没有表现在脸上罢了。

  以前在金陵时候,她租住的小屋子在秦淮后街上。那地方都是寻常住家儿,但秦淮河上有花船,夜里笙歌不断,白天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叫骂。男人对女人的贞洁,看得比女人自己还重,否则便没有争夺清倌人头一夜的故事了。

  恋慕臣妻固然背德,但得知臣妻其实是个冠上了夫姓的大姑娘,万岁爷现在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呢?

  如约站住了脚,仰头对他说:“我暂且尚有脸面对您,等到余大人回京,我就不能再见您了。到时候还请万岁爷成全我的体面,我们就两处安好吧!我先前说过,我既然嫁了余大人,这辈子就已经和您错过了。错过的人和事都不要留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您一定能再遇见更好的,到时候我就不算什么了,您也自然想不起我来了。”

  她每每的以退为进,实在都很管用。皇帝说:“我已经二十七了,生在帝王家,会少了结交女人的机会吗?过去的年月没有遇见,未来的时日也不会。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你也不用揣度我,将来会把你抛到脑后。等余崖岸回京后,这事我自然给你一个交代,除非你从未打算和我长相厮守。要是这样,我不逼你,只要你给我一句准话,即便思你欲狂,我也一定不再见你。”

  这话说出口,她眼里忽然盈满了泪,颤着语调道:“您怎么总说后面那段话?您就那么由着我的性子?就不能逼一逼我?”

  他霎时不知所措,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尊重她的决定,她反倒更不高兴了。

  “我怎么逼你?你不愿意见我……”

  “不愿意,今儿进宫做什么?我可以谎称病了,谎称摔断了腿,难道郑宝还能把我抬进宫吗!”她委屈地睇一睇他,小声嘟囔着,“我也会言不由衷,会说光彩的话。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那样说,您顺从我口头上的假话了,实则伤了我的真心。”

  这个问题,简直比处理国家大事还要难。

  皇帝那张隽秀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我怕自己会错了意,让你更为难。”

  “有时候为难虽为难,但心里高兴,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她扭捏地说,见他还是困惑,愁眉笑道,“万岁爷运筹帷幄,朝堂上的人心不是看得明明白白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瞻前顾后起来?”

  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不敢看透,万一你心里想的,不是我所希望的,那我又该怎么自救?”

  如约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不知怎么,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总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看破了什么,一直在隐忍着和她周旋。

  她稳住了如雷的心跳,正色问:“那么现在呢?您敢看了吗?”

  疑云从他眼里消退,他抿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如果你希望我替你做决定,那么将来就不能再后悔了。”

  如约努力维持住上仰的唇角,但那份虚情假意的累,只有自己知道。

  不敢应他,她转过头,望向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盛夏的清风从树顶草底刮过,可以稍稍纾解心头的重压。

  顺着小径往前漫游,青石板两侧长满了不知名的花草,她走走停停,不时俯身查看,在簇簇繁花中,竟然发现了几根狗尾巴草。因着平时蒙混受肥的缘故吧,生得蓬勃油亮。她探手拽下一根,嘴里说等等,便靠在树下,低头编织起来。

  皇帝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追问,只是静静看着她,看那灵巧的十指翻飞,不起眼的根茎在她手里,渐渐有了章程。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比我大了十来岁,很会编这种小玩意儿。她会用草棍儿搭楼阁,还会编蚱蜢和燕么虎,编得可好了。可惜后来……死了,她教我的好些东西,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余下这最简单的,还能试着做一做。”

  语调轻柔,语速也很慢,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自在又闲适的韵致。她低着头,长发拢在狄髻下,露出光致致的前额,愈发显出苍苍的柳叶眉和浓密卷翘的眼睫。还有她的唇,不点自红,看上去那么优雅,那么秀致。

  他脸上忽然一红,想起那场大雨掩盖下迷乱的一吻,虽然匆促浅陋,但也足以让他回味再三。

  然而现在的她,仍是高洁,不流世俗的。庸人眼中他们这样的来往,必定四外透着情、色之气,到了一处便干柴烈火,不知天地为何物。

  可他们却不是。

  就像寻常男女情起于微末,一点点由淡转浓,经得起推敲,经得起考验,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所以他不敢唐突她,就这样慢慢相处,只要她不刻意疏远他,他就已经万分庆幸了。

  总算她忙完了,把一个草编的戒指托在掌心给他展示,“瞧,好不好看?”一面拉过他的手,“我来给您戴上。”

  尺寸正合适,戴在他纤长白净的食指上,有如此底色衬托,连这草戒指都显得生动金贵起来。

  他抬起手,含笑转动手腕,“果真比我以往戴的都要好看,很配我。可是我不会做,不能还礼,怎么办?”

  如约说不必还礼,“等下回得了闲,我教您做。到时候您给我做十个,每个手指头都戴上。”

  他说好,这样的时光实在难能可贵,他有些贪心了,今天还没过完,就想着下次什么时候再相见。

  “八月十五,宫里有中秋宴,你会来吧?”他试探着问,“不会称病告假,又躲着我吧!”

  如约说不会,“皇后娘娘设宴,我和婆母必定都要参加的。只是那天人太多,不便和您私下见面,人群里望一眼吧,这样也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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