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说得绘云扣住砖缝,瑟瑟发抖。金娘娘也吓傻了,跪在地上直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叹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不过是为给外面一个交代,等过阵子事情平息了,再恢复你的位份就是了,哭什么。”
金娘娘实在是个好哄的,她想了想,嫔位和贵妃差得是有点远,但好赖还算主位。只可气要被淑妃压一头,这让她有些难以接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全自己的待遇,便哀声对皇帝道:“我还能继续住在永寿宫吗?万岁爷,我只想离您近一点儿。”
皇帝的目的,只是想削减她的位份,“永寿宫你住惯了,还能搬到哪里去?”
金娘娘又高兴了一点儿,“那万岁爷不会就此冷落臣妾,把这永寿宫变成冷宫吧?”
皇帝的眼波降落下来,唇角带着笑意,“紫禁城的宫室不够多吗,要把永寿宫降为冷宫?”
金娘娘吃了定心丸,虽说位份暂时降了,至少圣宠还在,对她来说不算太坏。但这回自己毕竟做了错事,万一皇上一里一里淡下来,那又该怎么办?
思及此,她从紫檀托盘里取出一个喜鹊登枝香囊,交到了皇帝手上,“这是我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请万岁爷戴在身上。见了它就想起我,千万记着常来看我。”
如约顿时觉得一言难尽,这些高位上的人,撒起谎来一点都不心虚。不是说欺君是重罪吗,但金娘娘似乎一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照样指鹿为马,不实之言张口就来。
皇帝手里捏着香囊,低头看了一眼,“贵妃的女红长进不少。“
皇帝世事洞明,光是这句话,就让贵妃一阵心虚。自己当初在闺中,确实也学琴棋书画和女红,但都是半瓶子醋,能过得去就行了。至于绣活儿,刚进宫那会儿,她也做过个扇套赠给皇帝,几支修竹罢了,压根谈不上功底。
眼下这喜鹊登枝,看上去确实繁复,难怪皇帝会这么说。
金娘娘有一宗妙处,就是牙口好,咬定了绝不改口,煞有介事言之凿凿:“宫里岁月悠闲,万岁爷不常来,我又没有旁的事忙,不做针线打发时间,那日子该多难熬!”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动手,替他把香囊挂在了腰间。仔细捋捋底下垂挂的穗子,笑着说,“真好看,和万岁爷的衣裳正相配。”
皇帝寥寥牵了下唇角,没有再和她计较。
要办的事办完了,这永寿宫里总爱燃龙涎,他不喜欢这个味道,多一刻也待不下去。遂站起身交代:“从今日起,降你为贵嫔,赐号恪,望你恭敬谨慎,常思己过。这永寿宫你既然想继续住着,那就禁足两个月,不得外出。若有什么事……打发跟前人办吧。”
皇帝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如约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见一片织金袍角从眼前掠过,很快迈出了殿门。
金娘娘追出去,“万岁爷……万岁爷……您今晚不留下吗?”
皇帝没有应她,出了宫门乘上肩舆,连头都不曾再回一下。
康尔寿随侍在一旁,抬手击了击掌,肩舆乘着灯笼挑出的光,慢慢顺着夹道走远了。
金娘娘怅然若失,垂着两手喃喃自语:“恪贵嫔……我进宫,是来做嫔的吗?”
绘云嗫嚅着,不敢多作劝解,只道:“万岁爷走了,娘娘,咱回吧。”
如约的目光却投向了宫门,她并不囿于内廷,更能看清皇帝的用意。这次玉露的死,给皇帝创造了一次好时机,既削减了金贵妃的位份,也顺利让文华殿大学士站到了内阁的对立面,这朝堂便不再倾斜,可以拨乱反正了。
狡兔死,走狗烹,历来都是如此。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怎么能容许臣子的权力无限扩张。金瑶袀在内阁呼风唤雨,金贵妃在后宫一家独大,他们让皇帝不舒坦了,既然不舒坦,就必须要打压。
可惜如约运气不好,没想到风向转变得如此之快,金娘娘不知还有多少可利用的价值。眼下是不能再等了,守株待兔,万一皇帝不再登门,平白浪费了时间。
还是得自己走出去,走出去,棋就活了,机会也就多起来了。
第13章
可脑袋半空的金娘娘还是想不明白,“都已经降了我的位份,做什么还要禁我的足?嘴里说着宽慰我的话,让他留下,他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我!”
绘云站在了理中客的立场,居然对金娘娘晓以大义起来,“毕竟出了这件事儿,都闹到外头去了,万岁爷要向臣工交代,自然得淡着娘娘几分。娘娘别心急,万岁爷不是说了吗,等风头过了,再恢复您的位份……”
可这话招来了金娘娘的虎视眈眈,“你还来劝我?好一个轻飘飘的‘自然’!我这是为着谁?要不是你和那宫女起了争执,怎么会闹得这般田地!我被你害惨了,你还给我充起说客来,要不是瞧你跟了我多年,我非法办了你不可!”
绘云吃了一惊,惶然道:“娘娘,这事儿确实是奴婢的不是,太过和新人计较了。可奴婢万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要是早知道,奴婢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言下之意,是金娘娘用刑太过,和她没有关系。金娘娘护着老人儿虽好,但就此打死了新人,又焉知不是她火气太旺,随意找下人发泄呢。
金娘娘听她这么说,心火又蹭地冒上来。碍于刚死了个玉露,不敢再惩处宫人,否则必得叫尚仪嬷嬷来,高低教训她两戒尺。
心烦意乱,金娘娘用力指了指她,“你就是个祸头子,别打量我不知道。我暂且不和你啰嗦,将来自有和你理论的时候。”边说边提着裙子上台阶,绘云上来搀扶,被她甩袖格开了,“下去,看见你就来气!”
绘云是头一回被主子这么不待见,顿时白了脸,僵立在那里。
边上的丛仙和水妞儿是她带出来的徒弟,见状忙上前接了手,扶着金娘娘返回了殿里。
金娘娘到底气得大哭起来,“我可怎么办,说话儿就降成嫔啦,这叫我心里怎么受得住!来人,快去找阁老,让他进来见我。”
可丛仙一脸为难,小声道:“娘娘,这会儿天都黑了,宫门早下了钥,传不了话了。再者,西配殿那几个承办差事的太监,也被司礼监押走了,说要追责问罪,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金娘娘干瞪眼,“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无人可用了?”
丛仙和水妞儿交换了下眼色,十分审时度势地说:“事儿刚出来,到处都盯着咱们宫呢。娘娘这会儿仓促行事,愈发要招人说嘴,说娘娘乱方寸,走投无路了,岂不是让人看笑话?依奴婢之见,娘娘还是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外头有阁老呢,万岁爷顾念着阁老的面子,早晚会让娘娘复位的。”
金娘娘这时候哪听得进去这些,直剌剌道:“少扯那些闲篇儿,我就问你们,谁上内阁给我传话去?”
这下丛仙和水妞儿都不应声了,支吾了半天说:“素来传话的差事,都是太监们承办的,奴婢们只管寝宫里的事儿,最远只上过内造处,哪儿去过内阁呀。去了也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
金娘娘气得大骂:“都是吃干饭的,平时瞧你们机灵得很,到了这裉节上,竟一个都支使不动。”
丛仙和水妞儿讪讪低了头,不敢接话。金娘娘瞧她们直拱火,一迭声让她们滚,自己坐在炕沿上扇风顺气。
人都走了,站在角落里的如约才走到金娘娘跟前,俯了俯身道:“奴婢愿意跑一趟,替娘娘传话。”
金娘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颓然道:“你一个做针线的,凑什么趣儿。”
如约道:“奴婢早前在针工局,和司礼监住街坊,认得司礼监每一位秉笔和随堂。还有一位典簿,先前奴婢给他打下手,往宫里送补子蟒衣等。如今那位典簿高升,调往诰敕房了,听说诰敕房就和内阁挨着,奴婢上那儿找他去,让他给阁老传话,一准儿能行。”
这么靠谱的条理,点亮了金娘娘的眼睛。她霍地坐直了身子,“真的?你能去?”
如约点了点头,“奴婢虽也害怕,但为着娘娘,不拘怎么都得去。娘娘这回是太仗义,一心给绘云姑姑撑腰,才失手误伤了玉露姑娘,奴婢看得真真的。如今娘娘保全了绘云姑姑,一个人受惩处,从贵妃降成了嫔,奴婢心里替娘娘难过。要是能见着阁老,请阁老和皇上求情,或许皇上网开一面,过两日就免了娘娘的罪责,也不一定啊。”
她完完全全顺从金娘娘,立时就和那些推三阻四的人不一样了。金娘娘简直对她刮目相看,“真没想到,我还有你这员福将。”
如约说不敢,“奴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娘娘好,奴婢们也跟着沾光。再者,娘娘先前担心,万岁爷心里生娘娘的气,往后不来走动,这事保不齐就成真的了。娘娘还是要想法子笼络住皇上,不时送些点心、小物件等。只要皇上记着有娘娘这个人,就不愁将来没有翻身的机会。”
“对。”金娘娘扔下了手里的团扇,“我也是这么想。她们一味劝我忍耐,忍耐就能把位份忍回来吗?万岁爷嘴上说得好,转头就把人撂下了,宫里那么多嫔妃,不缺我一个。”
金娘娘既然认同,让如约跑一趟内阁的事,就算是说定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探得今天皇上不视朝,官员们照例在衙门当值,也就不用掐时辰了,直接领了牌子出门就是。
从永寿宫出来,这是她头一回在大内行走,能够穿越半个紫禁城,抵达大内最南端。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往右出启祥门,走的是养心殿西夹道。顺顺溜溜一路往南过十八槐,穿过内金水桥外的广场,就到内阁了;往左出咸和门,走的是养心殿东夹道。东夹道上有个叫遵义门的随墙门,是进出养心殿的必经之路……
必经之路,她实在很好奇,养心殿内究竟是什么样。皇帝居住的地方,又是怎样一个人员安排。
因此不用多思索,直接拐弯往东。穿过近光右门,远远就能看见遵义门上进出的太监。
她的心提溜起来,盯着那去处,一直往前走。接近遵义门的时候,脚下略放缓了些,本以为能够窥得一点养心殿内的布局,谁知遵义门并不直通养心殿,一眼望进去是条笔直的甬路,甬路上朝南开的门,才是正经进出的养心门。但那地方等闲不能进,除却当真入养心殿回事,否则一般二般,路过不得。
深深望上一眼,倒也不灰心。已然近在咫尺了,没有枉费两年来的努力。
收回视线,待要继续往南行,偏巧养心门外围房后绕出个人来,极浓黑的眉眼,眼皮子上一道很明显的疤,看上去有些凶相。他盯了如约一眼,“你是腊月二十九那晚,在螽斯门上冲撞万岁爷的姑娘吧?”
如约忙顿住了脚,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章回,自己那天晚上险些就被他处置了。因此格外恭顺地向他行礼,“回师父的话,是奴婢。”
宫里的太监们,一向不喜欢有人管他们叫公公,因此底下的孩子们不是叫师父,就是认干爹。这小宫女倒是有意思,跟着太监们一样叫师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万岁爷都让她活了,自己也不必和她过不去。
“怎么打这儿过?这是要上哪儿呀?”章回上下打量她,大日头底下看这姑娘,生得鲜明,肉皮儿能掐出水来似的。转念再一想,她都上永寿宫当差了,还能是什么事,便问,“奉了金娘娘的令儿,上内阁搬救兵去?”
这种时候撒谎敷衍没有必要,如约掖着手道:“师父,我们娘娘伤心,想见至亲宽宽怀。”
章回发笑,“要见至亲,不让人传首辅夫人进来,偏要见首辅?”不过和个小宫女也说不上那些,摆手道,“去吧去吧,不过走这条道儿,绕远路了。乾清门前的天街不许宫女子走动,你要留神看好路,别走错了,回头再受训诫。”
如约忙道是,向他俯身行礼,“多谢师父指点。”
别过了章回,从内右门出来,往东看一眼,尽是站班戍守的锦衣卫。遂拐弯出了隆宗门,仍旧走十八槐那条路,再穿过金水桥前广场出会极门,就是内阁大院了。
别看这院落在宫内规制不算高,但国家大事、票拟、批红全在这里处置,算得上是大邺权力的中心。门内行色匆匆的,也都是办实事的官员和太监,个个面沉似水,个个不苟言笑。
只是见有宫女出现,多少有些好奇,经过的都要偏头看上一眼。
门上侍立的小火者探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内阁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如约说是,“我不进去,我找人。烦请替我通禀杨典簿一声,魏如约求见。”
司礼监的人,不论大小都是这些小火者的顶头上司。既然是找杨典簿的,就让她在门旁稍待,抽了个人,进去替她传话。
不一会儿杨稳就从里头出来了,如今不该称典簿了,换上了掌司的袍服。一见她,眼里便涌出了暖意,碍于有人在,不便显露,只是向她颔首,“我还没进诰敕房,就听说魏姑娘调入永寿宫了。这几天姑娘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差事当得还都顺利吗?”
如约说是,“多谢杨爷垂询,差事勉强应付得过来。杨爷一切都好么?我看杨爷气色不错,这地方,能一展杨爷的抱负。”
如约是懂他的,如果没有五年前那场骤变,杨稳也有报效国家的心,愿意当一名忠臣良将。但因江山忽然易了主,原先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他不能再进朝堂,辗转到了这诰敕房。虽然心有不甘,但手上经过的公务,再不是司礼监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也算没有埋没他的人才学问。
一步步往上爬,偏巧还有些兴致和寄托,对杨稳来说,也算好事吧!
杨稳微点了下头,“托姑娘的福。”顿了顿又道,“金贵妃降为贵嫔的诏书,诰敕房已经下发了,没想到竟会这样。”
想必他也在感慨她的时运不济吧!如约牵了下唇角道:“人算不如天算,也是没法子。我今儿来这趟,就是奉了金娘娘的令儿,请首辅大人过永寿宫。金娘娘惦念首辅,有话要同首辅大人说。”
杨稳道好,“我替你把话带到。”复又交代,“宫里艰险,请姑娘处处小心行事,千万戒骄戒躁,不能造次。”
如约应了,向他褔了福身,“耽误杨爷了,杨爷荣返吧,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从内阁大院退出来,金水河前广场连着午门,这地方,确实鲜少有宫女踏足。
也是物以稀为贵,忽然被人叫住了,“你,那个宫女,过来!”
她左右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知道喊的就是她。遂走近两步,欠了欠身道:“大人有什么示下?”
那个满脸横肉的千户声如洪钟,透出一股莽气,不容置疑地吩咐:“指挥使大人要换伤药,不爱让太监碰身子。你们姑娘家手轻,特借姑娘使使,跟我来。”
第14章
如约有些慌,“大人,我是后宫派来传话办事的……”
那千户把眼一横,“怎么?后宫的人,不能搭把手?又不是让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换个药,你推三阻四干什么?”
可要是换成别人,莫说换药,就是煎药喂药也不在话下。这不是人不对付,说服不了自己吗。
她还想推辞,结果那千户偏要勉强,咋咋呼呼说:“你是哪个宫的?难道在宫里只伺候皇上?我们指挥使大人,正三品的官儿,还不能请你帮个忙?你这小宫女,好大的谱!”
如约知道,这回是没法轻易逃脱了,就怕惹毛了这帮不讲理的人,愈发惹得他们不依不饶。
于是只得欠身,“大人误会了,奴婢只是着急回去复命。大人既然有吩咐,那奴婢听令就是了。”略迟疑了下,带着一点渺茫的希冀问,“大人,请问锦衣卫里,通共有几位指挥使啊?”
那千户嗤地一笑,“姑娘当锦衣卫衙门是肉摊儿?腰子一双一双地卖?别说锦衣卫,就说司礼监,不也是一位掌印吗?”
如约不由失望,果然是余崖岸,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但有没有别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这锦衣卫上下,都是杀害她们全家的凶手,即便指挥使另有其人,难道就没沾上她亲人的血吗?
心里虽然不平,却也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隐忍。便不再多言了,跟着这千户出了午门。
锦衣卫衙门在宫外,和承天门还隔着个五军都督府,走过去很有一段路程。她心里其实很纳闷,为什么那种喊打喊杀的衙门,不配备几位大夫,要跑到宫里来找人?可不该打听的事不能打听,只管闷头跟着这千户穿过西朝房夹道,一路进了官衙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