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热闹的人就坐在大堂内,随故事情节或鼓掌叫好,或忍不住痛骂出声。喜好安静的会坐进包房,那里面地方不大,对坐的两人微一起身,就能碰到彼此的额头。
有白羡鱼精确的消息,李策很快找到那处酒楼。
大堂内没找到叶娇,说书人眉飞色舞,讲的竟然是叶娇的故事。当然没有提名唤姓,但略一听,就能对号入座。
——“上回合我们说到‘傻公子误把陷阱进,俏小姐智探黑监牢’,这一回合,我们来讲‘俊将军摔枷护花,俏小姐举步伸冤’。”
“讲这个啊?”青峰踮起脚尖道,“正好让卑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说书人口若悬河道:“话说那俊将军带人来抓小姐,与她在垂花门处两两相对。俊将军百般不舍,俏小姐眼泪汪汪。俊将军递上帕子,口中说道:‘我的那个心肝儿宠儿啊,抓你非是我所愿,实在圣命不由人。我情愿与你化作比翼鸟,与你水里成双对。今日你若不能活,我必舍命去跟随!’那俏小姐,穿青衣,披红氅,双眼泪垂把将军望,哭道:‘原以为你我青梅竹马好事近,谁知命不由人遭奸害。我若去走那黄泉路,将军你万不可寻短见。我要你把我记心头,去伸冤,去报仇,去送贼人进阎罗殿。下辈子,再见你,我与你结草衔环定终身!”
“天啊……”青峰微微赞叹。
“天啊!”百姓们抬袖拭泪,“这也太感人了。”
李策脸一黑道:“这人不想活了!”
他的声音有些大,引起旁边一位听书百姓的不满。
“哎呀你这人!怎么听不到这故事的妙处呢?今日这已经是第二场,我连听两场,每回都得听哭。”
“我问你,”李策道,“后面就都是将军?没有什么……皇子出场?”
“有!”百姓道,“有个娶妻后一直没有孩子的皇子,跑到殿前为俏小姐鸣冤呢!”
“就没有……”李策耐心问,“尚未成婚,爱慕俏小姐的皇子?”
“没有!”百姓很笃定,“你别说话了,这都快讲完了!”
“完了!”听到此处,青峰终于明白过来,“殿下,他们把您的戏份给删了。”
地台上的说书人已经说到最新情节。
——“那俏小姐扑入将军怀中,不顾宫禁森严,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是我们的喜日。’”
“闭嘴!”李策大喝一声,与此同时,一个包间中也传来女子的喝骂声:“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李策已经听出叶娇的声音,他连忙抢过孩子,就往那包间挤过去。
说书人惊怔地看向二楼包房,疑惑道:“是谁?贵客若有不满,还请指教。”
叶娇掀起薄帘,看到说书人,也看到了挤过来的李策。
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她才没有说今日就是我们的喜日。”
“莫非……”说书人躬身道,“这位小姐知道内情?”
叶娇点头,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
“她说的是——‘让我们夫妻双双把家还吧。’”
百姓恍然大悟,散乱地鼓起掌,李策抱着孩子怔在原地,看到叶娇对面还坐着严从铮。
青峰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眼下叶小姐在包房听戏,严公子正给小姐沏茶,自己的主人抱着孩子满脸怒气——真的很像一个在勾栏逮到丈夫厮混的怨妇。
……
第99章 雪中热吻
然后这位怨妇,不,这位楚王殿下抱紧孩子,迈进包房,压下心头怒火,对明艳娇俏的女人道:“好巧。”
对,好巧,无巧不成书,不是故意来找茬。
叶娇莞尔一笑,似乎今日的心情很好。
她的手臂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一眼李策,笑道:“孩子病好了?喂了吗?楚王倒是很擅长带娃嘛!”
她这语气,似乎是在夸奖。
李策心头一喜,面上哼了一声。
“你们京兆府捡来的孩子,为何放在我那里养?今日恰好遇到,武侯长就把他带走吧。”
李策说着就把孩子丢在桌案上,像在放一个物件。
不过他的动作虽然粗糙,却有意避开了茶水糕点。
严从铮连忙把水壶茶具挪开。刚给叶娇沏好的茶水,也没机会递过去。他皱眉看着李策和叶娇,并不因为他们在闹别扭,而有半分幸灾乐祸。
只有心里有对方的人,才会闹这种孩子气的别扭。
而他虽然与叶娇对坐,来听精心编排的曲目,也曾说起童年趣事,逗得她哈哈大笑,却能感觉到叶娇的怅然若失。
说书先生继续讲着戏文,戏文人物的真实故事,却铺陈在严从铮面前。
叶娇正伸出手指,点了点孩子的脸颊,又找出一块蜜饯,给孩子品尝。孩子只长了两颗牙齿,吮着蜜饯,还不忘爬到果品旁,去扒拉别的。
严从铮的注意力一直在叶娇身上,没留意到孩子已经爬到桌案边缘,还是李策提醒他道:“摔下去了!”
严从铮打了个激灵连忙抱起孩子,孩子一会儿抓他的脸,一会儿把口水弄一身,严从铮手忙脚乱,不得不先管好孩子。
这孩子到底哪儿来的啊,真应该丢给刘砚。
而李策和叶娇呢,别别扭扭,继续说气死对方的话。
“怎么是我们京兆府的呢?”叶娇白了李策一眼,认真道,“我看他跟你很亲,眉眼也有几分像,是不是你的外室子啊?”
“只有惧内的才需要养外室,”李策施施然走到严从铮旁边,端过他倒的茶水,抿了一口道,“本王只需要多纳王妃妾妃就好,哪需要外室?”
叶娇若有所悟地点头,托腮看向帘外道:“我说呢,戏文里怎么没有王爷,原来净忙着娶妻纳妾了。赶明日诞下麟儿,别忘了往安国公府送一道帖子,也好让我沾沾喜气。”
她说完看向李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摇头道:“不对,那时我肯定已经嫁人了,帖子就无需送了。”
李策憋着一口气道:“嫁人?不知道武侯长准备攀哪根高枝?”
叶娇的眼睛转了转,手掌在桌案上微拍道:“就赵王李璟吧,他好看。”
“好看而贫穷,”李策道,“这两年的俸禄已经被罚没了。”
谁不知道你叶小姐花钱如流水,除了极有钱的,能养得起吗?
“那就魏王李琛吧,”叶娇扬眉道,“才思敏锐,常被圣上夸奖。”
“敏锐吗?”李策道,“怎么本王觉得有些憨傻。”
管他傻不傻,先送他一个缺点。
“那是因为你心眼儿太多!”叶娇拍案而起。
“你到底要怄气到什么时候?”李策也想拍案,但最终没有敢拍,这句质问第一个字很大声,后面就越来越小,到最后一个字,化成一句绵软的哄劝。
那哄劝里,还夹杂着一丝委屈。
李策芝兰玉树般站在包房内,俊美绝伦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自若,眼中冒火,说出的话却像是对着一个胡闹的婴儿。
明明很生气,但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心头肉,不得不软下来。
责备她,但更多的是责备自己,是自己太笨,不能把她哄乖一点。
站在包房外偷听的青峰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殿下还有理智,叶小姐那样的人,怎么能吵呢?那可是把赵王殿下吓得左袖藏石头,右袖放符文的人。
还言必称“女魔头”。
遇到叶小姐,再厉害的男人,也夫纲难振啊。
包房内,叶娇和李策站在几案两边对峙。
今日她束飞仙髻、系赤霞红裙,他穿玄青圆领袍,腰佩白玉,同他们初遇时一模一样。
不足一年的时间,他们曾经一起喝酒吟诗,看过大唐的繁华盛景。也曾穿越火海斩杀恶贼,见过最幽深黑暗的人心。
她是李策心中,火热坦荡的女子。而叶娇心中的李策,是病弱身躯下,那一腔为民为义的孤勇。
他们何必要这样唇枪舌剑,明明他们自己,就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李策看着叶娇,他还能说许多软绵绵的话,来哄她不要那么生气。可当初自己也同样说过残忍的话,若君子都是言出必践,他已经算不得君子了。
叶娇紧咬嘴唇,咬得她细嫩的下唇红得像要滴血。
她早就原谅他了,在杨泉山他转身回去救流民时,在紫宸殿听到生辰真相错愕时,在他风尘仆仆入朝堂,心系安国公府安危,救她摆脱困境时。
她原谅了,他就那么闯入她的心扉,搅得天翻地覆,像黄河水载着大船,起起伏伏,全是为他。
叶娇只是,没有等到那句承诺。
那句李策应该说,却没有说的承诺。
是小跑着冲进来的白羡鱼打破了包房内的沉默。
“不好了,”他来不及拍掉衣衫上的雪花,压低声音道,“出事了。”
“什么事?”包房内的三人同时道。
白羡鱼喘着气,挤到后面拿起茶盏,瞧一眼严从铮怀里的孩子,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稳定心神,才道:“你们知道这孩子是谁家的吗?”
“谁?”
“御史中丞,”白羡鱼哭丧着脸道,“百里曦的孙子。”
原来宰相已经审明案件原委。
御史中丞百里曦,因不想大唐与吐蕃和议,故意设下诬蔑吐蕃窃取大唐军机的奸计。
百里曦获罪,他们家人担心抄家灭族,连夜让家中仆人带着孩子逃命。结果那恶奴只想贪下银两,刚出府邸不远,就把孩子抛下,独自跑路了。
今日大理寺派人抄家,查看户簿,发现少了一个嫡孙,上报朝廷。
圣上大发雷霆,怀疑有官员同百里家勾结,让彻查此事。
“大人刚刚下朝回来,就让我来寻孩子,说赶紧让百里曦家人辨认,然后送到御前去,认错领罚。”
“大人”,当然是京兆府府尹刘砚。
他的话还是很少,少到没有在御前帮忙解释一句。
或许无需找他们家人辨认了。
丢了孩子却没有人寻找的,只可能是将要获罪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