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琛已经换下今日祭天的礼服,穿着平日略显朴素的衣服,在带儿子描画傩戏面具。
每逢大年初一,城中就会有盛大的傩戏。人们祭神跳舞、驱瘟避疫,观看者很多都自制面具,戴在脸上穿城而过,游玩嬉戏。
“舅舅!”李琛的儿子跳起来,仰起笑脸,给严从铮看他画的面具,“好看吗?我也给你画一副。”
“你先出去,”严从铮的脸色不太好,“我有事跟你父亲谈。”
李琛点头,吩咐儿子道:“去让厨房晚上多烧几个菜。”
他拿着蘸满彩色颜料的毛笔,闲适地问道:“什么事,还劳动你亲自跑一趟。忙了一整日,也不多歇歇。”
李琛的语气里,饱含对家人的关怀。
然而严从铮开门见山道:“清晨殿下差人去过圜丘,去做什么?”
一句话,让大年初一亲人间关怀热络的气氛尽数消失。严从铮没有坐,他站在李琛对面,看着一个个略显诡异的面具,脸色阴冷,像一个铁面无私的审判者,发出质问。
李琛轻轻把面具放下,在笔洗中淘洗毛笔。
原本清澈的水很快变得浑浊脏污,而李琛继续晃动笔杆,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自然是去检查木棚了,”李琛沉声道,“可惜下人能力有限,没发现那个挑檐会塌。”
“是检查,”严从铮压低声音道,“还是破坏?”
李琛把毛笔拿出来,“啪”地一声丢在宣纸上,一直保持温和的面容,顿时有些冰冷。
他哂笑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没有看到吗?挑檐掉落,晋王保护皇帝,被朝臣称赞;楚王扶住挑檐,当场得到赐婚。他们两个各有好处,怎么你反而怀疑起我来?”
严从铮一时语塞,他想了想,条理清楚道:“可是如果楚王没能扶住挑檐,那东西掉下来,可能就会砸到一大片人。首当其冲,便是晋王。然后楚王会因为监修不力,被圣上责罚。今日那些事没有发生,一是因为楚王机敏,二是因为祥瑞。”
“对嘛,还有祥瑞,”李琛冷笑着起身,负手而立道,“所以禁军副统领大人,你不如去查查,看那祥瑞是真的,还是有谁装神弄鬼、愚弄圣上。”
他做出送客的样子,此时外面有热闹的动静,仆妇掀起门帘,严霜序走进来。
“你来了?”她含笑道,“真是稀客,今晚在这里用饭吧。”
见到姐姐,严从铮的神情略微好转,摇头道:“府衙还有事,我先走了。”他说着递给严霜序两个用彩绳穿起来的金锞子,“给孩子们的压岁钱。”
“太贵重了。”严霜序说着要让回去,严从铮已经抬步离开。他走得太快,以至于腰中佩刀擦到了严霜序的裙裳。
“他……”严从铮离开,严霜序莫名其妙地看向李琛,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没事,”李琛道,“净向着外人,以后还是别登魏王府的门了!”
严霜序怔在原地。
当着仆妇丫头的面被李琛奚落,严霜序的脸上羞红一片。李琛没有要安抚的意思,他也快步离开前厅,走到门口才道:“我带华哥儿出去玩。”
大年初一,本来就很热闹,今年又有祥瑞兆示,使得街头巷尾群情激动,大唐百姓人人兴高采烈。
大学习巷中,吐蕃公主格桑梅朵没有出门。
她兴趣寥寥地抬头道:“今日真是个好天气,可惜……”
可惜等了半日,叶长庚也没有来请她玩。
“要不……”婢女试探着道,“奴婢陪公主出去逛逛吧,外面可热闹了。”
“你出去吧,”格桑梅朵道,“顺便告诉我除了祥瑞,还有什么新鲜事。”
不过婢女还没有出门,格桑梅朵便收到了信。
她立刻拆开,并且询问送信人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赞普有接纳我的建议吗?”
赞普,是吐蕃最高统治者。
“有。”来人正色道,“按照公主的建议,出现在大唐军机中倒向大唐的朝臣,全部处死。”
百里曦诬陷叶长庚勾结吐蕃时,那封军机密信,曾经被送到格桑梅朵手中,请她辨认。
那些官员不知道,她懂得大唐文字,并且记住了那上面的信息。
吐蕃不允许出现叛徒。
格桑梅朵缓缓点头,笑道:“这算是本宫的第一个收获,总算不虚此行。”
后面还会有很多收获,直到她达到目的。
城门口,林镜带着王迁山挤进来。
“啊!怎么这么多人?这些人有没有好心布施道士的啊?”
“往年没有这么多。”
眼见王迁山被人流挤向别处,林镜提起他的衣领,把他提溜到门道里,带进城门。
“你回来晚了!”城门口的白羡鱼看到林镜,打趣道,“你没能看到祥瑞!”
“什么祥瑞?”林镜疑惑地左右看看。
“天上的三色云彩啊!”白羡鱼笑着,“从南边来。”
“那不是……”林镜的声音戛然而止。
……
第131章 背叛叶娇
让林镜闭嘴的,是王迁山的脚。
王迁山一脚踢在林镜腿上,阻止了他的话。
林镜立刻会意,忍痛躬身,假装是给白羡鱼施礼,恭敬道:“白队长见了祥瑞,就让我沾点喜气吧。”
“滚开吧你。”白羡鱼笑骂一声,挥手赶他走,想了想又提醒他道,“武侯长在赵王府。”
白羡鱼是聪敏的人,见林镜消失很久,便知道他是给叶娇办事。这会儿进城,肯定是要回禀的。
林镜谢过白羡鱼,逆着人流,往赵王府赶去。
一别月余,原先常常含笑说话的叶娇,神情有些冷肃。
林镜先来回禀,说了找到王迁山的经过,再犹豫片刻,讲了祥瑞的事。
叶娇错愕地抬头,桃花眼中涌动谨慎思考的光芒,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问道:“这件事,有别人知道吗?”
让皇帝喜不自胜的祥瑞,竟然是道士王迁山伪造的。
这是死罪。
而王迁山,是叶娇父亲的徒弟。
“没有别人知道,”林镜后怕道,“卑职差点就说出口,还好没有说。”
“好,这一趟辛苦了。”叶娇站在窗边,看着在院子里冷得发抖的王迁山,温声道,“你快回去看望母亲吧。”
早些日子,叶娇已差冯劫往林镜家送了不少年货。但是过年不能跟孩子团圆,是多少年货都无法慰藉的。
林镜离开,叶娇才同王迁山说话。
“祥瑞是怎么回事?”她蹙眉问道。
王迁山揣着手,有些害怕,却装作一脸无辜道:“你问你爹,他让搞的。”
叶娇大吃一惊道:“他回来了?”
“应该,或许,大概,还没有吧。”王迁山挠挠头回答。
叶娇下意识走近一步。她神情复杂,惊讶中夹杂着一丝费解,期待中又含着抗拒,过了许久,才冷声道:“装神弄鬼!他不知道愚弄朝廷,是死罪吗?”
“不知道,”王迁山叹了口气,“贫道师父那样的神人,凡人是无法理解的。看在他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嗯,给我一口饭吃?”
林镜急赶着回来,已经两顿饭都没有给他买了。
王迁山感觉自己已经饿得有些飘逸,随时都能乘风飞走。
“你还回之前你住的院子,”叶娇道,“一会儿厨房就会送饭过去。等你吃饱了,赵王有事找你。”
李璟想问他命里有没有孩子,这是叶娇最初要找王迁山回来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今日回来的王迁山弄出了祥云,而李策也因为此事,免于受罚。
叶娇心中再添一层沉重。
到底是谁,更换了雕刻挑檐的木头?
祭典上发生的事,她还要详细查一查。
今年的祭典对皇帝来说,是圆满的。
虽然挑檐掉落,但是太常寺的人说了,这是神的试探。再加上有祥云临于京都之上,乃大吉之兆,皇帝简直想把自己比作尧舜那样的明君,著书立传名扬后世。
但是那些朝臣都在休沐,也全都没眼力见,不知道求旨进宫美言几句。想听好听的,只能在后宫多转转。
他的嫔妃们,每个人的嘴上都像抹了蜜。
“圣上仁德,感天动地。”
“哎哟,明年祭天,圣上能不能也带臣妾去?臣妾也想看。”
“让臣妾蹭蹭圣上,沾点喜气。”
蹭着蹭着,皇帝就决定留宿白昭仪处。
晚上意犹未尽尚未睡去时,白昭仪再次求皇帝讲讲祭天的事。讲到最后,白昭仪忽然掉下一滴泪。
泪水落在皇帝胸口,烫烫的。
“怎么了?”皇帝问。
白昭仪泫然欲泣道:“别的人都是欢喜祥瑞降临,但臣妾却感动圣上父子亲情。挑檐掉落时,楚王和晋王都去救护圣上。特别是晋王殿下,要知道人下意识都是要躲避的,他却宁愿自己砸伤,也要护着圣上。臣妾实在又感动,又感激。”
皇帝轻轻拍了拍白昭仪的薄肩,笑她道:“人伦亲情,原是应该,这也值得你落泪?”
虽然语含不屑,但是这个晚上,皇帝醒了好几次。这两日他一直激动祥瑞的事,忽略了挑檐掉落的险情,也忽略了晋王和楚王的孝心。
皇帝在夜色里起身,轻轻撩起锦被,下床踱步。
烛光之下,皇帝的神情时而慎重,时而又欣慰快意。
过了一会儿,他感慨道:“原是朕误会了他,不能因为一件羊皮袄,就认为他残忍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