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圜丘时,皇帝曾想让李策进入政事堂,而李策选了迎娶叶娇。没想到不久之后,他还是要进政事堂。
李策点头算作回答,正要转身离去,李璋又唤了一声。
“册封大典之前,”他正色道,“不能称本王为‘太子殿下’。”
李璋矫正李策。
“是愚弟失言。”李策认错道。
其实今日已有许多朝臣这么称呼,不过按照礼节,的确为时尚早。
李璋说着向前走去,即将越过李策时,他忽然停下,又道:“还未成婚,也不该称之为内人。”
似乎前面的话只是铺垫,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一句。
你不该称我为“太子殿下”,也不该称呼叶娇为“内人”。
他们离得很近,肩膀和肩膀几乎相撞,腰间佩戴的玉牌和玉环同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革带束着蜂腰,两位身姿笔挺的皇子几乎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肃然而立,都没有看向对方,也未剑拔弩张,可紫宸殿里的风,却突然狂烈几分。
李璋停顿一瞬,便向前走去,留李策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股冲进紫宸殿里的风,已经钻入李策心中,掀动起惊涛骇浪,又在他的克制下渐渐平息。
不会吧?
或许会。
李策的心中电闪雷鸣,他抬步向内殿走去,阔袖挥动,带起裹挟着刀剑般的凉意。
赵王李璟很开心。
他趴在床上,乐得合不拢嘴。
“二哥当太子了,二哥当太子了!真好,以后我更要在京城横着走。你说,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兄长是太子,这天底下还有比我命更好的人吗?”
赵王妃崔锦儿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
“莫忘了父皇还病着呢!”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母有疾,愁苦悲伤。
如今皇帝生病,做儿子的当然要断掉酒宴歌舞这种享乐的事。再有些孝心的,甚至该日日落泪祝祷才好。
“我知道父皇病着,”李璟看向站立在一边的李策,又扭头对崔锦儿道,“但是你也听小九说过了,父皇特意交代,他的病跟我没有关系。也就是说,我用我弱小的身躯,已经帮父皇撒过气了。”
崔锦儿不置可否,瞪着李璟不说话。
李璟又道:“所以我是受气包,是吃了哑巴亏,是无缘无故走在大街上,就被人踢一脚的猫。我已经尽过孝心了。”
崔锦儿再也气不过,起身道:“要不是你跑去闯宫,会被踢一脚吗?”
见崔锦儿生气,李璟立刻赔罪。
“我错了我错了,等我好了,什么都听你的。”
崔锦儿不理他,扶着婢女扬长而去,留下李策和李璟面面相觑。
“她刚才……”李璟咳嗽一声道,“是不是又跟我甩脸子呢?在外人面前,她老这样。私下里可乖了。”
李策看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尴尬的,谁还没有娶个炮仗呢?他的也不太省心。
李璟这时也想起叶娇,和李策一起,同病相怜地笑笑。
李策上前帮他翻了个侧身,又检查了伤口,略坐一会儿,该走时,才问了一句话。
“五哥,”他犹豫道,“晋王他……喜欢什么女人?”
“你不是吧?”李璟差点跳起来,“你为了讨好他,准备送女人?”
……
第152章 赏了龙床
李策神情认真,站在李璟床头,没有半点笑脸。
他庄重的模样让李璟意识到,这事儿不能开玩笑。
门窗都关着,殿内的光线有些暗。
当李璟说起往事的时候,便像掀开了通向舞台的灰色幕布,露出晋王李璋年少时,不为人知的一面。
“要说他喜欢什么女人,倒是有过一个,”李璟换了个姿势,因为疼痛,面部肌肤有些抽搐,说话也很慢,“那女的姓柳,柳树的柳,是宫内司苑女官,负责花花草草,种树修池子什么的。名字很普通,‘如意’。”
李璋第一次见到柳如意,只有十三岁。柳如意十七岁,因为家世和模样都不错,已经是宫中女官。
那时宫中有一棵楠树长得太大,禁军说影响巡视,也易藏匿刺客,所以柳如意指挥尚寝局的杂役拔除。
那些杂役都是太监,力气不大,树干已经砍了一半,还拉不倒。柳如意身穿红衣,衣袖用扎带捆绑,上前一脚踹过去,树应力而倒。
“轰”地一声,树叶抖动,地面腾起土尘,待这些尘土散落,露出甬道内走来的两人。
“我那天跟二哥一起,”李璟道,“我从书院逃学,他奉命来抓,正阴着脸,带我穿过甬道,回书院去。”
“后来呢?”李策问。
“不知道,”李璟道,“反正他们好上了,好得二哥像变了一个人。”
夏天,李璋不舍得用圣上恩赐的冰块,他把那些冰用油布包裹,藏入衣袖,给柳如意逼仄的寝房带去凉意。
初秋时,皇帝有意修缮宫中园林。李璋怕柳如意太累,恳求太傅进言,说南方有旱灾,要节俭度日。
皇帝收回成命,李璋便偷摸把她带出宫,俩人一起去寺庙、爬高山,一起躺在枫林里,直到飘落的红叶把他们掩埋。
到了冬日,李璋买了木炭送进宫。柳如意不能穿得太张扬,李璋就在她单薄的外衣下,给她特意添一件羊皮小袄。
下雪时,他在柳如意寝房内习字。一只手握着毛笔,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把那双有些粗糙的手暖热。
他们商量好了,等李璋十四岁,就向皇帝请旨,纳柳如意为妾。
但是李璋十四岁生日那日,皇帝闲逛桃园,发现几棵已数年枯败的老树,枝头缀满红花。
皇帝高兴,夸赞尚寝局尚寝官。那位官员因为私底下知道李璋和柳如意的事,为了讨好皇嫡子,他主动举荐,说这一切都是柳司苑的功劳。
柳如意被带到皇帝面前。
少女充满活力,又露出羞怯的笑,风姿不同于那些妃嫔,令人过目不忘。
皇帝含笑道:“让你待在尚寝局伺候人,是埋没了你。”
这一晚,皇帝召幸柳如意。
尚寝局尚寝官懵了。
传旨的内侍走了很久,他还如坠云雾,晕头转向。
他原本以为,皇帝会夸赞柳如意,赏一些东西。没想到赏的竟然是圣宠,是龙床。
这可不得了了。
他不知道李璋和柳如意的关系深入到哪一步,万一皇帝发觉自己和儿子竟然……大唐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到时候,第一个被严惩的人不是李璋,而是他这个尚寝局的长官。
思忖良久,他还是跑到皇帝面前,举告二皇子同司苑女官有私情。
说到这里,李璟示意李策给自己递茶。他咕咚咕咚饮了好几口,又示意李策为他擦嘴。
擦完嘴,再次帮他翻身,又为他垫高枕头,盖一层被子,李璟还是没有继续讲。
李策提醒他道:“父皇会很生气。”
“何止是生气!”李璟的声音陡然拔高道,“父皇差点气晕过去。毕竟宫里的女人,按理说都是皇帝的。父皇爱惜清名,却差一点睡了儿子睡过的女人。”
“如何处置?”李策问。
“女医验看了柳如意的身体,的确已不是处子。柳如意为了脱罪,求见皇帝,告诉皇帝说,她并非自愿,是被李璋奸淫强暴。她泣不成声、楚楚可怜,又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皇帝一怒之下,让人去把李璋拉到紫宸殿外,重打五十。”
“五十?”李策问。
“五十,”李璟道,“会打死。”
如果真的打下去,李璋会死在他十四岁这一天的黄昏。
关键时刻,是皇后娘娘闯殿,阻止内侍行刑,拦住了皇帝。
她求皇帝不要听信一面之词,要听一听李璋怎么说。
“你信吗?”李璟道,“二哥怕皇帝杀了柳氏,他自己说,是他的错,是他主动求欢,柳氏只得委身于他。”
李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还是母后不相信,问了他第一次欢好的日期,又去问柳氏。两个日子不一致,母后说女人不会忘记自己被奸淫的日子,质问柳氏,她才招了。”
李璟感慨道:“幸亏母后聪明,二哥才免于一死。”
殿内的光线更暗了。
李策起身去点蜡烛。铜制的十五连枝烛台上插满蜡烛,李策一支支点燃,烛光越来越亮,四周越来越暖,他却觉得寒冷。
“后来呢?”李策道。
“很惨。”李璟叹了口气,“父皇怎么能忍受自己父子二人,全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父皇命内侍手持细杖,把柳氏打死。命二哥观刑,一直等柳氏被打成肉泥,才能离开。”
人是很难被打成肉泥的,更何况特意要求用细杖,而不是粗杖或者刀棍。
李璟闷声道:“柳如意拿出二哥送她的环形墨玉求情,二哥没有接。但是等行刑完毕,他从肉泥血水中捡起墨玉,跪在池子边淘洗干净,走回寝殿。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天亮了,他十四岁的生日,也过完了。”
那是李璋爱慕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最终以背叛、以死亡终结。
“所以你问我他喜欢什么女人,”李璟道,“他已经不再喜欢任何女人,因为他受不住背叛。他娶妻纳妾,都是联姻而已。女人太危险,稍有不慎,就要完蛋。”
他说完想起自己和李策,似乎他们也很容易完蛋。
当然,李璋的完蛋是被女人背叛,而他们两个,很可能是被打死。
“我明白了。”李策道,“没想到他还有这段过往。”
李璟“嘘”了一声,看向窗外道:“知道的人不多,这事儿是宫中秘辛。所以啊,你别净想着挑女人送给他,他不缺女人,也不喜欢女人。那阎寄雪,不就被他赶出晋王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