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刀直入,并没有提及李策和太子救火的事。
未等李策开口,王监正的脑袋便重重磕在地板上。
“回禀圣上,微臣有罪。是微臣搬挪库房时,管束不当,致使黑火药掉落进黏土。请圣上责罚。”
提前认罪,总比李策向皇帝禀告,要好很多。
但皇帝显然看穿了王监正的小心思,他颔首道:“你既请罪,朕便成全你。来人——军器监监正王曜,疏忽职守、举措失当,致军库失火、险酿灾祸。今剥去官服,收监羁押,着大理寺查办!”
王监正目瞪口呆,心神俱裂地叩首道:“罪臣……领旨谢恩。”
皇帝又道:“你先莫谢,黏土库房的罪责你领了,火药库呢,也是你的问题?”
火药库?
叶娇面露疑惑。
火药库走水,难道不是因为风把黏土库房的火星带过去了吗?
果然,王监正也辩驳道:“圣上,那火药库房距离黏土库房不远,罪臣以为,着火一事有所关联。”
皇帝看向李策,道:“朕听说你第一个进去救火,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回话前,李策先从衣袖掏出一物。那东西用粗布包裹,一尺来长,手腕粗细,他慢慢打开,举至头顶道:“父皇明鉴,火药库房靠近窗台的木柱最先着火,是因为有人把这个丢进库房。儿臣先踩灭这个,收入袖中,等着向父皇回禀。”
那是一段木棍,木棍的一头,还能看到烧碎的油布。
李策道:“儿臣以为,军器监有人趁乱,把木棍投进火药库,试图引燃库存火药,爆炸生事。”
皇帝瞬间变了脸色,他的手猛然抬起,高福下意识就要去扶。然而君王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让皇帝勉力克制愤怒,指着王监正道:“王曜,毁灭军械、叛国投敌的罪责,你也要领受吗?”
大唐军械,乃大唐兵马之魂。谁会伺机毁灭?当然是敌国,是叛徒!
军器监监正王曜早就瘫倒在地。
他努力用手支撑地面,面色惨白道:“圣上,圣上,罪臣若有叛国之心,情愿被五马分尸,抄家灭族、不得好死!”
他感觉自己正在向深渊坠落,那漆黑恐怖的地底,藏着什么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把他吞没。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他只是家里亲戚出了点事,于是求到魏王李琛那里。
李琛不满太子,说要在太子册封典礼前后,弄出什么乱子。王曜只当这是投名状,虽怕出事担责,但李琛说可以推到叶娇头上,他便也无奈应了。
李策说黏土里有火药时,王曜便觉得有些不对。
待火药库被点燃,他更觉心惊胆战。
没想到如今,竟然有人趁乱纵火?
该不该把李琛供出来?
王曜百爪挠心冷汗淋漓,他情知供出李琛,玩忽职守变成结党营私、纵火烧库,自己的罪责反而会被加重,说不定即刻便被砍头。
如今还是不要说,就让李策查出罪人,到时候牵连到李琛,再说不迟。
王曜正犹豫万分,忽然听到殿外有人来报。
“军器监有人自缢。”
奏报的太监走上前来,跟皇帝禀明了军器监的情形。
说是众人打扫火药库时,发现有个军器监的工匠吊死在房梁上。
京兆府的仵作已经去验看过了,说他身上的外衣被撕去一块,衣袖上有火油的痕迹。验过尸体,的确是自缢身亡。
军器监吏员交代,说这人前些天因为做事粗心,被赶了出去。仵作从他怀里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全都是咒骂王曜的话。
军器监觉得事关重大,连忙报到御前。
王曜听后,虽然心惊,却渐渐放下心来。
那工匠被逐出的事的确是他前些天做的,因为心生不忿,工匠还踹过军器监的大门,被武候驱赶。
这件事人证物证俱全,倒让王曜撇清了嫌疑。
不过——若真是工匠怨恨生事,王曜的罪责自会减轻。
但如果是被人筹划至此,王曜一方面庆幸,一方面,又觉得恐惧。
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去死,他们的手段非同小可。
王曜战战兢兢,低着头等待皇帝裁决。皇帝只静默一刻,便问李策道:“楚王,你觉得此事如何?”
李策神情微动,回答道:“京兆府府尹刘砚做事认真,他的人既已查出原委,儿臣相信。”
皇帝板着脸,神情依旧愤怒。
“因怨生恨,竟试图引燃火药?大唐军器监,何时混入此等孽畜?王曜,都是你干的好事!”
王曜颤抖着请罪。
皇帝厌倦道:“拖出去!先杖责二十,再送大理寺发落!”
王曜一句话都不敢辩驳,任由卫士上前,把他拉拽出去。
殿内只剩下李策和叶娇,皇帝的神情渐渐宽和,抬额示意道:“你们起来吧。”
此时高福上前,说服药的时辰到了。
李策忙走过去,亲自接过药碗,跪立床头,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许是因为太苦,停顿一会儿,才慢慢饮尽。他手中端着空碗,蹙眉道:“朕听人说,你为了灭火,不顾死活第一个冲进火药库?”
李策垂头答道:“事关大唐国威,也关系到附近百姓,儿臣不敢大意。”
皇帝叹了口气,把药碗递回给李策,摇头道:“你怕百姓被炸死,就没有想过,朕也怕你死了吗?”
他的声音褪去了君王的威厉,只让人觉得慈爱关切。
李策身形微动,没有言语,站在不远处的叶娇却落了泪。
皇帝又道:“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朕有七个孩子夭折,这其中有一个儿子,六个女儿。到如今长大的公主,也只有三个,却各个体弱多病。为了向彭祖借寿,朕甚至给她们改姓为彭,送出宫抚养。”
彭祖是道教的神仙,传说是帝颛顼之玄孙,活到八百多岁。
李策应声道:“公主们已经安然长大了,年节时儿臣见到她们,很是庆幸。”
皇帝的声音突然有些伤感。
“她们风吹即倒,身体都不太好。你不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楚。即便身怀赤子之心,也要多想想父母。太子就稳妥些,知道大致无碍,才敢近前。”
李策称是,皇帝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军器监众人合力救火,朕就不再责罚了。”皇帝说着看向叶娇,和颜悦色道,“以后啊,你替朕多管管他。”
虽然听起来是在责怪,但皇帝的语气里既有嫌弃又有赞赏,让叶娇破涕为笑。
“微臣可不敢管,他倔得很。”
皇帝指着叶娇连连摇头,笑出了声,听起来中气十足,病情俨然已有好转。
李策心中宽慰,缓缓起身。
离开大明宫后,他们径直向京兆府走去。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刘砚虽然已经验过工匠的尸体,但他们一定要去看看,才能放心。
……
第165章 大封六宫
自缢的工匠被安置在京兆府验尸房内。刘砚听说楚王和叶郎中到了,忙亲自来迎。
见他们虽衣衫整齐,却到处都是泥印烟灰,刘砚知道军器监救火的情形,动容道:“楚王殿下,还是先去净面更衣,再来不迟。”
李策肃然道:“烦请刘府尹带我们去看看验尸记档,好去回禀圣上。”
刘砚不再劝,陪他们一起走到验尸房外。差官早送上遮掩尸臭的药丸,他们含在舌下,掀帘而入。
这里除了那工匠的尸体,还停着好几具。刘砚显然亲自监督过仵作验尸,径直把他们带到工匠尸体前,又把记档递上去。
工匠看起来三十来岁,个头不高,申字脸、高鼻梁、皮肤黝黑。死的时间尚短,还没有长出尸斑。因为勒在喉上,他口闭牙紧,舌抵齿而不出,唇口黑,两眼合,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袖口衣间,被火油浸湿。
李策按照记档内容一一对比,分毫不差。
叶娇站在尸体前,虽然心里有些畏惧,胃中翻江倒海一般,还是忍着难受,仔细打量。
“没有错漏。”李策放下心,又觉得仍有疑虑。
工匠被逐出兵部,也是常有的事。怎么这个就偏偏又是踹门又是伺机纵火,弄出这么大的乱子?
做了错事,不等官府拿问,就死得干干净净。
且好巧不巧,是在太子册封大典当日。
李策随刘砚走到院子里,问道:“有没有查过他的家人?”
“查过,”刘砚道,“他原是去年甘州地动后的流民,趁乱进京,因为擅长淬炼铁器,被招入军器监。一个人生活,了无牵挂。”
李策沉沉点头,见叶娇心神不定,担忧道:“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叶娇又看了停尸房一眼,秀眉微蹙道,“我只是觉得这工匠的长相,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刘砚捋须沉思,对李策道:“下官会差人去甘州一趟,查查他还有没有什么亲眷。”
查亲眷,也是查他的交际往来,查别的线索。
其实此时结案,也不会有人质疑。但刘砚有些轴,但凡有一点疑心之处,他也会刨根究底、调查明白。
李策道一声有劳,刘砚心事凝重离去。
傍晚的风吹散二人身上的烟尘,李策这才顾上瞧瞧衣衫上的脏污,又看看叶娇,道:“还是去赵王府找件衣服换过,再回安国公府吧,免得伯母担忧。”
“不妥。”叶娇道,“跑去换衣服,还不如我翻墙来得利索。”
一抹清浅的笑容在李策唇角散开。
他轻轻抬手,把叶娇头上的官帽扶正,笑道:“楚王府的围墙一定要给娘子留个缺口,方便随时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