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琛脸上的笑意更浓。
“你不了解本王的二哥,”李琛的眼中充满鄙夷,“他是个情种。”
“情种?”这个词语,跟幕僚了解的太子李璋,格格不入。
“那一年父皇命人用细杖,打死司苑女官柳氏。李璋跪着看完刑罚,没有再说一句求情的话。但是后来,他从被打成肉泥的柳氏身上,摘下环形墨玉,佩戴至今。”
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的细节,幕僚神情微动,叹了口气。
李琛饶有兴致地想着当年的事,心情愉快。
那时候他就站在湖对面,看李璋跪在湖水边,一点点洗去墨玉上的血水。
李璋玄青色的衣袍挨到池水,逐渐湿透。一日之内经历背叛和死亡,他表情木然,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白皙的手指淘洗墨玉,动作僵硬重复,一下两下,时间久得李琛已没有耐心偷看。
这个时候,他看到有一滴泪水,从李璋眼眶中涌出,直直落入水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李璋为了一个背叛自己,险些害死自己的女人,哭了。
不是情种,又是什么?
五天时间,兵部库部司终于把臂张弩账目全部理清,发协查文书给各相关州府衙门。
按照要求,这些州府需要在收到文书三日内,点验清楚各自现存弓弩数目,由正副官双签确认,回禀朝廷。
这是从是否有弓弩流失的角度,查证。
而楚王李策,用的是另外一种手段。
“听周刺史说,你们受遍重刑,也不肯交代臂张弩是哪里来的?”
他站在昏暗的牢房,背对墙壁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声音温和,一字一句地询问。
闹事的百姓被绑在柱子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命不久矣,不愿意多说半句话。眼睛睁开看看李策,又疲累地缓缓合上。
李策走过去,解开其中一人身上的绳索。随从燕云和青峰也连忙上前,为其余百姓解开绳索。
那些百姓虽有些惊讶震动,却仍然缄口不言。
“本王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李策道,“原本通往你们那里的水渠,突然要改道截流。水分给对方一半,你们就不够用了。没了水,也就没了粮食,没了生计。当然要拼命去夺,去抢。”
绳索下的人呼吸急促,身体抖动。李策看他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张槐,”这人终于开口,咳嗽着道,“大槐树村村民。”
“张槐,”李策道,“刺史府有没有告诉你们,今年虽然改道截流,但明年工部水部会修渠引汾水东流,到那个时候,就不缺水了。”
张槐闷声道:“说了,但今年没水,今年就得饿死,谁能等到明年?”
“所以,”李策郑重道,“本王要求晋州刺史开仓济困,你们减产多少,补足多少。”
“果真?”一直埋着头的张槐忽然抬头,难以置信道。
“本王以王位担保。”李策道。
“是不是得交代臂张弩的事?”张槐又缩回脖子。
“最好交代。”
“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啊!”张槐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那东西是夜里投进院子的,根本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起初我们以为那东西只能砍柴烧火,还是村里一个猎户,琢磨出来怎么用。我们觉得厉害,既然厉害,就拿出吓唬小山村,哪知道打死了人,引来官府,才知道那什么弩,是禁用的。”
“臂张弩,”李策解释道,“只能军用,且制造手法,也只有大唐军器监能够做到。”
“我们是真不知道。”张槐委屈道。
看他的神态语气,不像作假。李策没有慌,他继续问道:“丢进你们村子的,有多少张?”
“二十。”
李策凝眉沉思。
二十把弩,重量不轻,需要马车拉进村子。
“你还记得大概的时间吗?”李策问,“那晚臂张弩是同时扔进院子,还是有时间上的差别?”
“从西边开始,”张槐道,“后来我们问过时间,西边那些人家,说是鸡第一声叫,就有东西丢进去。我家在村东,最后一声叫,才听院子里‘咚’的一声。”
线索只有这么多。
李策没有耽搁,径直来到大槐树村。
这个小村庄很偏僻,距离国道很远。村里没有人用得起马车,最好的人家,也只有一辆平板车而已。
村外地面,车辙碾过的痕迹很少。因为是土路,那些痕迹并不明显。
李策端坐马背,展开舆图,时不时看一眼,缓慢向前。
在窄小土路上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突然下马,俯身在一处松软的地面前,命令道:“拓下来。”
这里有一处清晰的车辙,能看到车轮的纹理。
“回去查看晋州府的马车,”李策神情沉沉,“看有没有能对得上的。”
“是。”青峰跪在地上,准备拓印。
晋州府远不如长安城繁华热闹,商品也不如长安城琳琅满目。即便如此,端坐窗前的女子,也依然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街道。
“那位骑在马上的……”她扭头看向婢女,问道,“是楚王李策吧?”
婢女往窗外瞥了一眼,点头道:“公主殿下好眼力。”
格桑梅朵含笑道:“既然是对手,当然要记得清楚。把本宫送给楚王殿下的礼物,安排下去吧。”
“是。”婢女屈膝施礼,眼眸中有一丝可怖的笑。
……
第184章 浴血而立
在禁军看来,新任上司白泛兮,算不上勤勉。
他每日早朝后到府衙转一圈,便早早离开。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了,他连他自己都懒得管好。
所以不出两日,风闻奏事的言官,就在朝堂上直谏,说禁军统领白泛兮做事懈怠,玩忽职守。
一向脾气不好的白泛兮并未动怒。
他自辩道:“自阎季德下狱,禁军一切事宜,均由严从铮负责。臣查一年来,禁军值守记档、换防新规,深觉无懈可击,震惊钦佩。故而微臣只能萧规曹随了。”
萧规曹随是一个典故。
是说汉初萧何就任丞相,制定律令制度。因为非常完善,后来曹参继任丞相,就完全按照萧何的成规办事。
一句话既解释了自己的无为而治,又盛赞严从铮政绩突出,堵住了言官们的嘴。
下朝时,白泛兮特地叫住了正默默离开的严从铮。
严从铮简单一礼,目如朗星,自谦道:“白将军今日谬赞了。”
“哪里?”白泛兮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土,忽而又动作僵硬,自嘲道,“在边关待久了,老觉得随便一跪,就是一身土。这大明宫,哪里会有半点土尘呢?”
严从铮知道他话中有话,却故意装作不懂,道:“宫中仆役洒扫勤勉,这里很干净。”
白泛兮缓缓点头,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他们并排站在紫宸殿丈余高的台阶上,刚刚露头的朝阳,给他们的官服镀了一层金边。
“严将军年轻有为,”白泛兮道,“可有时候,努力不如知时务。”
“末将不懂。”严从铮肃然道。
他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事,他也不需要知时务。他只忠诚于皇帝,只护那么几个最亲近的人,只此而已。
白泛兮转头看向严从铮的眼睛,看得意味深长,然后唇角紧抿,挥动衣袖,从容镇定地拾阶而下。
他是看了禁军的文书记档后,决定大发善心的。然而也只能点到为止。
观朝局变化,严从铮的日子,不会好过。
晋州各车行卖出去的车,都有不同的轮毂徽记。青峰核对出一家,车只出租,并不售卖。
拿租赁单仔细核对,查出一人用化名租车,至今未还。
“车是在哪里交接的?”
被大刀顶着喉咙,车行老板很老实。
“城外五里,翠鸟山下。”
青峰收刀,不忘了给车行老板一袋银子压惊。
“别怕,”他把银子塞过去,“记得保密。”
车行老板扶稳自己没有断掉的脖子,惊魂未定。拿着那袋银子,想了想,提醒青峰:“那些人看起来不好惹啊。”
“比大爷我还不好惹吗?”青峰收刀入鞘,自负地笑笑。
“说不上来,”车行老板攥紧银子后退一步,“就是……有些阴森。”
“不怕,”青峰对他笑笑,“我帮你把车要回来。”
“我不要了!”车行老板再退一步,躲到门后,下定决心道。
车在翠鸟山下交接,最大的可能,是那里距离藏匿臂张弩的地方,最近。
去搜索前,李策特地带上御史林清和前任库部司郎中胡稼。
他们一个是皇帝的人,一个是太子的人,既然跟着来了,就要发挥作用。既然是来监视自己,就不能只在安全的时候出现。
刀山火海,一起闯。
林清仍对李策在船上弃他逃命耿耿于怀。青峰特地安抚他道:“林大人,您就放心吧,这一回绝不把您丢下。”
胡稼的话仍然很多。
“找到马车了?王爷的动作就是快!让我想起太子殿下率领西北军痛打吐蕃时,说早上打,绝不让他们活到晚上!”
驾车的燕云恨不得塞住耳朵。
“太子殿下打西北军时,您是库部司郎中,没跟着去西北啊。”他一边揉耳朵,一边质疑。
胡稼咂咂嘴道:“我是听说,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