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破碎悲伤,不久前在东宫平息宫变的天子威仪消失殆尽。
像打了一场杀敌八百,却自损一千的战争,皇帝微弓着腰,咳嗽着,一步步走回龙床休息。
皇后僵硬地留在原地,没有去追,也没有解释什么。
他们两个年少成婚,历经风雨数十年,早已不仅仅是夫妻,还是一同保住李唐江山的伙伴。
皇帝不是生她的气,是在今日的惨剧后,心疼他将要死去的儿孙。
为君者,虽有铁石心肠,也改变不了为人父母的舔犊之情。
殿内熏香缭绕,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离开。女官杜潇然连忙上前扶住她,皇后的手很用力,像是要把整个身体靠在杜潇然身上。
只不过她只失态一刻,便已端正步伐,姿容也无懈可击。
“派人封禁鲁氏居住的毓舒宫。”她沉沉下令道,“别的事,等圣上裁断。”
叶娇一刻也等不了。
离开皇宫前,皇帝让她等一等。说楚王知道拦不住叶娇前往晋州,请她如果过去,就把一样东西带上。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中竟有一丝笑意。
过不多久东西送来,是一个一尺多长的箱子。箱子没有挂锁,只绑了根红绳。
叶娇没心思去看箱子里有什么,她赶回安国公府换了件衣服,离家时,姐姐叶柔追出来。
叶娇骑马,叶柔在后面追。发现追不上,只好让冯劫驾着马车。她坐在车里,掀开车帘说话,急得声音都大了几分。
“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清楚!”
今日真是心惊肉跳。
先是听说宫中大乱,又听说叶娇带兵进宫,最后听说魏王李琛陷害太子、篡位宫变。
安国公府为了防范不测,关闭所有店铺,家人也不准出门。
但叶娇浑身是血地回来,只简单洗了洗,就换上衣服,往外跑。
“宫里没事了!”叶娇一面解释一面扬鞭,过不多久路上有些堵,叶柔又追上来,“你急着出城,是去哪里?”
叶娇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带,马背上只拴了一口箱子,她的神情分明是出了更大的事。
城门已遥遥在望,叶娇勒马而停,看向马车中的姐姐。
“我告诉你,你先别急,也别告诉母亲。”
“你说!”叶柔索性跳下马车,走到叶娇身前。
叶娇弯下腰,想好措辞,才开口道:“楚王传信,说哥哥去查案子,好几日不见踪影。我想着他那样的人,指不定又去跟狐朋狗友混日子了。我去教训他,你在家等着。”
叶长庚以前的确喜欢花天酒地,叶娇也的确常常教训他。
然而叶柔并没有那么好哄。
“哥哥失踪了?”她一语中的道。
“不是失踪,就是跑着玩去了。”叶娇说完再不迟疑,趁着城门人少,直直地冲过去。
“下马核查!下马核查!”
武候铺的人没有认出叶娇,远远地便大声喊着。
“兵部办案!”叶娇举起腰牌,闸门立刻打开,她没有停,越过城门,一阵风般消失。
“刚才那个,是咱们武候长?”一个小武候这么问着,立刻被人踢了一脚。
“说什么呢?咱们早换了长官!那是兵部叶郎中。”
“那不就是咱们以前的武候长吗?较什么真?”小武候嘴碎地唠叨,忽见白羡鱼站在值房门口,像发现了什么,向人群中走去。
“看,”他撞了撞同僚的肩膀,“武候长奔那个小娘子去了。”
“哪个小娘子?”
几个武候向城门内看去,见数丈远外站着一位女子。她身形娇小,皮肤白皙,盈盈而立,泪水涟涟。
……
第217章 身体不行
“小姐,回家吧。”冯劫站在叶柔身边,劝道,“公子一定安然无恙,二小姐会把公子带回来的。”
安国公府虽然不像别的名门贵族那么注重礼仪,但叶柔当街哭泣,也有失体统。
叶柔低头迈步,眼前忽然出现一人。
玄蓝相间的武候制服,革带黑靴,圆领窄袖袍,胸前的猛兽绣纹撞入眼中,让人没来由想要后退一步。
叶柔没有看那人的脸,只凭这套叶娇也穿过的衣服,推断对方是武候,且是武候长。
她当然知道如今的武候长白羡鱼,是妹妹旧日部下,还多次在安国公府用过饭。但他们没有见过面,男女避嫌,还是离远些好。
果然,叶柔听到冯劫同那人打招呼。
“武候长大人。”
“是冯管事,”那人道,“请在此稍等片刻。”
他的声音很悦耳,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清澈。白羡鱼同样恪守礼仪,没有同叶柔说话。
叶柔避进马车,过了一会儿,再次听到白羡鱼的声音。
“上回宫门外,承蒙赐饭,感激不尽。”
他说的是不久前的夜晚,叶柔听到白羡鱼找禁军要吃的,让冯劫送了一份吃食。
冯劫恭敬道:“武候长还把食匣送回来,您太客气了。”
白羡鱼笑道:“我自小患有胃疾,多亏这餐饭,才没有犯病。”
他说完,又帮忙驱赶周围拥挤的人群。
“让一让!让这辆马车转向,路才顺畅!”
叶柔掀开车帘,见一个英武的少年人站在朱雀大道上,手持马鞭指挥交通。
他引导牵着牲畜的农人去走侧面城门,阻止拉着粪水的车靠近叶柔的马车,快走几步,抱起掉下板车的孩子,重新丢回去的同时,踢了一个货郎一脚。
“别在这里堵路!”他斥道。
货郎赶忙离开,同时带走了一大群围着买东西的闲人。
一个路人拽住白羡鱼,询问弄丢了路引怎么办,他随手指了个去处,不放心,又唤部下带那人去登记查补。
就这么从容有序地,拥堵的道路终于通畅。
冯劫连忙调转马头,马车缓缓转向,叶柔也放下车帘。
“慢走。”
那个青年人在车外大声道,似乎唯恐别人听不到。
食匣被冯劫推进马车。
这是很普通的食匣,除了匣顶阴刻了安国公府的族徽,没有特别之处。
白羡鱼很细心,食匣内外都擦得很干净。
叶柔抽开第一层,发现里面放着一块手帕。
是蓝色的蔡州云花绫,方方正正,没有印花或者标记,不知是无意中落在这里的,还是有心之举。
叶柔连忙合起食匣,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泪时,才想起。
莫非是白羡鱼看到她哭了,特意让她擦泪的吗?
真是个好心的孩子。
她笑了笑,倚靠在车厢里,心中还惦念着叶长庚,思考怎么回禀母亲,才能让母亲放心。
哥哥妹妹都不在,父亲不管不问,她能做的就是守好家,等兄妹回来。
六皇子李璨没有离开皇宫。
他要在宫门口安抚前来救驾的宗室皇亲,解释发生了什么,并且尽量削弱叶娇在此事中的作用,彰显皇帝的英明果决、太子的力挽狂澜,以及李琛的阴险可恶。
顺便冷嘲热讽几个人,发泄一下嫌他们来得晚的怨气。
火灭了才来救火,休想捞到一点好处。
最后再努力咳嗽几声,捂着伤口满手是血,表示自己实在功勋卓著。
至于那些说要进宫拜见圣上的,李璨一律让他们明日早朝上见。
看圣上今日的身体状况,明日是一定会上朝的。
忙完这些,李璨回去认真洗了个澡,甚至没忘了用新开的玫瑰花熏香头发。束好发冠,今日沾到血的配饰全部丢掉,换更好的佩戴。
这之后悠哉游哉乘坐马车,再次到东宫去。
地面已经浆洗干净,不会弄脏他的鞋底。
径直走进书房,脱掉外衫,朝端坐蒲团的傅明烛扔过去。傅明烛早防着他这个,迅速歪斜身子躲到一边。但李璨也早料到他会躲避,衣袍照样准确无误地罩在他头上。
傅明烛幽怨地拉下李璨的衣服,骂道:“本人是六皇子的衣架吗?”
“对,”李璨笑着坐下,“活动衣架。”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腕斜支下颌,问道:“太子呢?”
“刚刚走进来,拿了一本书出去。”傅明烛眯着眼,凑近李璨问,“要不要提醒一下太子殿下?”
“提醒什么?”李璨斜斜地坐着,一条腿搁在凭几上,伸着懒腰。
“提醒他笑得太明显了,”傅明烛道,“你没见他刚才进来时,满脸带着笑意,跟之前那样子判若两人。魏王倒台,他也该克制克制。”
“他不是因为魏王。”李璨轻抿一口茶水,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是谁?”傅明烛问。
“你。”李璨看着傅明烛的眼睛,又露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叹息道,“因为你啊,你这个幸运的大傻子。都是你,才让太子今日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