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北辰只有“死”,死得从大唐除去名籍,死得就算他长大,也无法自证身份,才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然而,怎么做?
“你也要活,”叶娇对严从铮道,“待会儿你想办法脱身,回严府去。你被火烧伤,如今正躺在严府奄奄一息,等待太医诊治。”
“烧伤?”严从铮今夜一直提起的心,乱乱地跳动。
“对,”叶娇轻轻滑动船桨,龙舟撞在堤岸上,微微作响。
“我知道你不屑于活,不屑于做官,”她诚恳道,“但你今晚必须好好的,才不会连累到我。”
严从铮再无犹豫,他带着李北辰跳上龙舟,却没有动。
“我猜我们要等一等。”他看着叶娇,轻轻叹息。
“是的。”叶娇与他相视一笑,像许多年前,他们也曾经如今夜般,心有灵犀。
那是某一年三月三上巳节,他们在野外凫水玩乐。只相互看了一眼,便同时钻入水中闭气不出、假装溺水,吓得严霜序在岸上抹泪大哭。
时隔多年,他们已不再是往日意气风发、顽皮活泼的少年。
命运让他们犹如云泥般隔开,却又让他们如风雨般相会。
在等待追兵到来的半刻钟,严从铮的视线一直停在叶娇脸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同她说这么多的话,最后一次觊觎她,渴望得到她。
今日之后,他对她将只有感激和尊重。
因为对她的亏欠,因为对李策的心折,也因为回忆起往昔时光时,猝不及防的满足。
他与她无法共白头,李策也永远不能与十四岁时的她游湖戏水。
够了,足够了。
原来上天早就恩赐过他,只是他忘记了。
他静静地看着叶娇,直到听到脚步声,听到卫士喊:“在这里!他们要乘船逃跑!”
箭射过来,严从铮挥刀格挡。卫士扑过来,叶娇已划动船桨。
然而她会凫水,划船却不快,终于被游来的卫士掀翻了船。
众人跌入水中,却仍在厮打。
李北辰不会凫水,浮浮沉沉间大喊救命。
严从铮护着他,叶娇被一个举刀的卫士拦住,岸边仍有人放箭。
天色微亮,水面散开红色的血,叶娇听到李北辰的惨叫,她转过身,见一个卫士偷袭,长刀划破了李北辰的眼睛。
严从铮勉力推举着李北辰,更多的卫士围上来。
“放手!”叶娇道。
严从铮毫不犹豫,松开了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湖水没过李北辰的头顶,留下一串气泡。
严从铮下潜入水,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再浮出水面时,叶娇已不知去向。
晨曦未能穿透幽深的湖水,湖底漆黑一片,严从铮向远处游去。
他曾经想要带着李北辰亡命天涯,但李策和叶娇显然有更好的安排。
那便信任她。
把自己活下去的支撑和信仰交给她,也交给李策。
他输得心服口服。
输得释然放手。
劫狱的警讯传入宫中时,皇帝正在立政殿休息。
偶尔总要来皇后宫中一夜的,免得御史说他偏爱妃妾,与中宫离心。
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皇帝心神大乱,许久才喘匀了气。
“是谁?”他问道。
大理寺官员隔着殿门禀告。
“还不知道是谁,有人说是严大人,只是夜深,看不真切。”
“严从铮?”皇帝道,“你不是说他们有火药?我大唐的火药,是谁都能用的吗?”
“这个……”高福在殿外开口道,“回禀圣上,劫狱前不久,有人火烧严府,听说严大人受了伤,差人在宫门外求医。”
受了伤,求医,那怎么还去劫狱?
“派御医去了吗?”皇帝语气关切。
高福有些讪讪道:“这个,不合规矩啊。”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皇帝不悦道,“京都治疗烧伤最好的大夫,就在宫里。不让他们救人,难道朕白养着他们吗?”
高福连声称是。
被吵醒的皇后披散着头发,为皇帝送来热茶。皇帝抿了一口,想起了什么,道:“让太子去,今日无论是劫狱还是出逃的囚犯,一律格杀,不必再来报了。”
说到这里,皇帝眉心蹙起,抬手按住了胸口。
李琛的那个孩子,也逃了吗?
他曾经跟着李琛觐见,见李琛为自己揉脚,乖巧地说自己长大了也要伺候皇爷爷。
那孩子有一双清亮湿润的眼睛。
皇帝迟疑着,沉声道:“叫上楚王,让他一起去吧。”
官员应着,却还没有走。
“还有别的事?”皇帝问。
“回禀圣上,”那官员道,“今夜追击囚犯,我部卫士匆忙之间,把一辆马车赶到御沟里去了。”
这种小事还需要请罪吗?
皇帝有些不耐烦。
官员补充道:“那是……赵王府的马车。”
皇帝抬眼,皇后惊道:“车里有谁?赵王出去了?”
“不是赵王殿下,”官员道,“微臣没有亲见,只听说一位妇人在车里哭,像是赵王妃,一位站在车顶骂,身穿红衣,说要白武候长滚过去,微臣猜,是……”
“她称‘白武候长’?”皇帝问。
“她称‘白羡鱼’。”官员回答。
“不用猜了,”皇帝道,“是楚王妃。”
也就楚王妃,曾经做过武候长,飞扬跋扈,敢让白羡鱼滚过去。
……
注:根据考古发掘和史料记载,朱雀大道旁边的排水沟,宽约三米三,深两米多,马车的确能掉进去。大唐长安下雨天一定不积水。
第248章 恳求休妻
只是深更半夜,两位王妃不在家好好待着,怎么跑到朱雀大道上去了?
皇帝浓眉紧锁。
皇家的媳妇已经没有媳妇的样子了,都要被叶娇带坏。
“她们人呢?”皇后开口问。
教导训诫王妃,是皇后的职责。
“那位骂人的——楚王妃,跳下车顶跑了。马车里另外一位,一直在哭,不肯出来。”
外面的大理寺官员有些懵。
今晚真不消停。
天牢被劫,追击中又冲撞了贵人,看来他的官帽保不住了。
皇帝默不作声,等着皇后开口。
皇后想了想道:“夜晚出行,想必是有原因的。本宫让杜潇然前去安抚,陪着赵王妃归家吧。”
那个叶娇也真是,把人带出来,怎么不带回去呢。
就让赵王妃坐在水沟里哭?
不会是看到有人劫狱,凑热闹去了吧?
叶娇浑身湿透,却没有去更换衣服。
她跪在一个用黑布遮挡窗子的房间内,手持烛火,看着面前平躺在地的孩子。
也看着同样跪在孩子身体边,忙碌的术士。
看术士的面容,约莫只有四十来岁,却已经满头银发。
他长得普普通通,紧抿唇角、神情恭肃。
术士的额头束一条五色丝线缠绕的细绳,在皮肤上勒出一道斑痕。身上穿着松散的白色长袍,袍服从上到下,都缝着桃木制成的纽扣。
桃木驱凶撵鬼。
这五色缕和桃木的装束,不仅仅是因为今日端午,还因为术士面前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一个八岁男童的尸体。
尸体冰凉,是因为在极冷处浸泡过。
一层幽蓝色的液体包裹术士的手,像是某种药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