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这样,”有幕僚出主意道,“我们赶在他们动手之前先发制人。如今九皇子在京中养病,皇陵无人可守,殿下不如前去自请镇守皇陵。”
这是自伤求生的法子。
李策一日不好,他就要待在皇陵。若李策死了,或许这一辈子,他就终老九嵕山。什么前途,什么皇位,烟消云散。
这是自伤求存的法子。
但迫不得已的选择。
李珑穿戴整齐在宫门处验明鱼符,宦官便引着他到紫宸殿去。宫门到紫宸殿的路很远,天色并不阴沉,却有零星的雨珠坠落。
“请殿下稍等,咱家去取雨伞。”
宦官小跑着往最近的宫殿去了,李珑站在原地,扬头注视恢弘的殿宇。
他常年在军中,其实并不在意淋雨。
但既然要面圣,还是干净些好。不然那些言官又要谏他殿前失仪,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
李珑静静地站着,见宽阔的甬道上,有个人缓步而来。
那人面容白皙神色肃静,五官酷似皇帝。
他身穿青色圆领袍,其上绣着山川生灵,腰坠环形墨玉,玉质通体无瑕。系一条白玉墨鞓带,腰背挺直,却微微低头。
那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本书。
二皇子李璋左手持竹节红伞,右手托着一本书,神情如潭水般平静,步履若春风般宜人。
他的目光在书本上,就这么漫步在皇宫甬道里,时不时翻动一页,看得认真。
宦官、随从和女婢远远地随行,无人敢上前打扰。
在李璋将要经过李珑时,他忍不住开口打断李璋的闲情雅致,同他套近乎。
“是二弟啊。”李珑道。
李璋脚步未停,径直越过李珑。
幸好李珑的耳朵很灵敏,他听到了一声“嗯”。
“嗯”,没有感情,云淡风轻,仿佛他这个人是道旁的一棵树,无需关注,也不必产生什么交集。
李珑顿时满脸通红。
幸好众人都垂着头,没有人发觉他的尴尬。
经此一事,李珑再也站不住。
他不等宦官取伞,大步向紫宸殿走去。
皇帝正同朝臣议事,他等了半个时辰,才被宣进去。
李珑跪地说了所求之事,至于镇守皇陵的原因,无非就是心疼李策,自己身体更结实,也想要尽一份孝心。
皇帝听完李珑的求请,眉头微沉看一眼高福,才同他道:“你来的不巧,这件事朕已经许给李璋了。”
李璋?
李珑如雷击顶怔在原地。
他回到京都,原本便是因为李璋的作弄。他不甘心,所以想要求娶安国公府叶娇,所以才换掉柳枝,没想到他每次都输,输到最后,甚至让李璋得了王位。
既然赢了,李璋竟然不在京中拉拢朝臣,要到皇陵去?
皇陵真成香饽饽了。
不,李珑不应该质疑,他应该害怕。
李璋这是预判了他要做的事,提前封死了他的路。
李珑脑中轰隆隆,震得通体虚乏又愤怒无力,汗珠沿着额头滴落下来。他想起甬道上李璋那一声“嗯”,那是宣判斩首的声音。
在李璋眼里,他已经死了。
“李珑,”皇帝唤他的名字,把他混乱的思绪暂时压住,“你看看这些。”
什么?
李珑茫然抬头,看到御案上堆着两尺高的奏折。
皇帝打开奏折,念道:“弹劾肃王滥用粮草之罪。”
“弹劾肃王贪污军饷之罪。”
“弹劾肃王任人唯亲、拉拢朝臣之罪。”
“弹劾肃王不遵旨意,私自调兵之罪……”
皇帝每读完第一句,便把那本奏折丢下去,让李珑自己看。
李珑只觉得通体冰凉。
这么快!那些言官和朝臣的速度这么快!他们不再说殿前失仪,他们的每个字,都是重罪。
奏折太多,皇帝没功夫一一读完。
他摇头叹息,刹那间似乎老了十年。
“这天下不是我们李家的,”皇帝道,“是百姓的。百姓不尊你,朝臣不信你,朕也无可奈何。”
什么无可奈何?
李珑大口吸气,心中的愤怒在脸颊和拳头上淤积,可这里不是军营战场,不能发泄怒气。
他气息慌乱道:“父皇,儿臣没有做那些事。”
说什么百姓朝臣,这天底下只有皇帝说了算数。
皇帝看着他,却呼唤高福:“李珑落汗,你给送杯茶水吧。”
高福把茶水奉上,李珑看着颜色青绿的茶水,一时不敢饮用。
高福又往前递了递,李珑才勉强接过,颤抖着饮下。
茶水微涩回甘,没有毒药。
李珑松了口气,皇帝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指明了李珑的去路。
“朕把这些奏折压下不问,你自请离京就藩吧。朕为你选中淮南富庶安逸之地,你可以把淑妃接过去养老。”
就藩王侯,无召不得进京。
一句话,安排了李珑的余生,并且把他的生母都赶出去了。
李珑如坠冰窟,半晌才想起叩头谢恩。
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会有这么凄惨。走的时候,他不知道雨会下这么大。大到他淋湿衣服,这京都的湿衣,比冬日战甲还冷。
中书的动作很快,旨意传到各个府邸,只不过用了一日。
因为李策住在李璟府中,两拨宣旨的宦官都来这里。李璟非常不满李策的封号比自己尊贵,更不满李策抠门,两拨宦官的赏银都是他付的。
“你在攒老婆本儿吗?”宦官走后,李璟奚落李策,“真以为安国公府那个母狮子会嫁给你?也不想想你能不能打过。”
“过日子又不靠打架。”
李策说完这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脸红了。
“我出门一趟。”他换上干净的墨色长袍,便独自出门。
在西市排队最长的食肆外,李策找到叶娇。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李策道。
“人多好,”叶娇把酱肘子打开,笑道,“趁着人多,咱们吵架吧!”
第26章 待她入梦
当初肃王李珑想要求娶叶娇,叶娇和李策在皇帝面前演戏,伪装成两情相悦的样子。
他们约定,待情势缓和,便当街大吵一架,闹场分手。
如此分开,跟安国公府的立场无关,也不会伤到皇家的体面。
相逢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遇到了,就开始吵吧。
李策却面露难色。
“娇娇,”他站得离人群远些,“可是今日圣上封我为王,我想到醉仙楼请你吃酒。你不是想看胡姬跳舞吗?对了,那里有比酱肘子更好吃的东西。”
不知何时,李策喊惯了“娇娇”。
“什么?”叶娇的目光从美食上移开,眼前浮现胡姬摇动腰肢的样子,仿佛闻到不同于酱肘子的异香。
“有……”李策想了想,悄声说道,“牛头煲。是拿皮肉光嫩的小牛头,用豆豉、葱姜做佐料,煮熟后拌盐巴酥油花椒酸橘,装在陶瓶里埋进火塘,烘烤出来的。”
叶娇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咸香又不腻,那得有多好吃。
“可是真的是牛……吗?”
她怀疑道。
大唐禁宰牛马,就算是杀了自己家圈养的,也要服一年苦役。全京城恐怕没有一家店,敢正大光明卖牛肉。
“不信就去看看。”李策迈开步子。
叶娇顿时觉得手里的酱肘子不香了,也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她跟着李策便往醉仙楼去,步子越来越快。
赶紧,去晚了就吃不上了。
叶娇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兄长和朋友们出外游猎,见野牛在山崖下跌死,便砍掉牛腿回来,炖了好大一锅肉。
那滋味,梦到都会流口水。
李策看着叶娇的背影,暗暗庆幸却又担忧。
骗走她的法子实在太简单了,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胡姬的舞蹈的确好看,牛肉细腻又有嚼劲儿,葡萄酒是李策从李璟府邸里拿的,甘甜爽口。
李策说喝多了后劲儿会很大,但叶娇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