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退出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能肆意玩弄别人性命的人,也有伤心事吗?
前往剑南道平息瘟疫的医官,只用两日时间准备医案医药,便启程离开。
在城外歇息时,青峰从他们身边经过,找到御医林奉御,低声道:“我们家主人请奉御大人到林中叙话。”
林奉御跟着青峰,穿过一条羊肠小道,走到穿林而过的溪水边。
一匹马正在饮水,叶娇站在那里,对林奉御点头。
林奉御立刻施礼问安:“不知楚王妃召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青峰退下,背对他们,警惕着是否有旁人靠近。
叶娇松开缰绳走过来,神色郑重。
“林奉御曾经帮忙诊断出赵王妃的病症。那个时候,我给过你一个承诺。”
其实那个承诺,是崔锦儿做的。
李璟和崔锦儿的不孕症,一直是张奉御医治。
那时李策想办法让张奉御告假,圣上派林奉御为叶娇诊脉。李策把李璟夫妇哄过去,一并查了查。
林奉御离开前,崔锦儿说:“京都腊月寒冷,人心也冷,但我们几个,都不是坏人。往后如果有大人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叶娇以为如今便是林奉御能用得上她的地方。
“林奉御如果不想去剑南道,我来想想办法。”
剑南道有瘟疫,是十有九死的瘟疫。
林奉御已年过不惑,虽然保养得当,但是千里迢迢到剑南道去,这一趟生死难料。
他的确有经验,但是把以前的医案交给别的医者参考,也是一种办法。
林奉御抬手捋须,对叶娇笑了笑。
“楚王妃一片好心,下官心领了。”他的眼中像是亮着一盏灯,紧绷的脸颊坚定果决,缓缓道,“楚王妃一介女子,去得了北地送粮。楚王他身体多病,去得了战场杀敌。下官身强体壮,怎么就不能去剑南道呢?”
“可是……”叶娇想再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能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明白对方,理解对方。
林奉御拿出一叠纸,双手递给叶娇。
“是圣上的脉案和药方。”他有些担忧,叹了口气,“圣上以后,就靠你们了。”
这是誊抄的脉案,想必原来的那份,已交给张奉御保管。
抄写圣上脉案,且带出宫禁,是死罪。
但是他抄了,且随身携带,找到机会送给叶娇。
叶娇心中感动,退后一步对林奉御施礼:“多谢。”
林奉御笑着抬头。
山林密集,只在小溪上方露出一方天空。如果看向北边,能看到高大城墙上的瞭望塔。
林奉御抬头看,眼中分明露出眷恋不舍,却还是很快收回目光,整理衣袖道:“后会有期。”
叶娇带着药方进宫。
天色渐冷,皇帝已搬去温暖些的长生殿养病。叶娇在廊下遇到李策的生母贤妃,婆媳二人握着手,说了许多话。直到高福出来,躬身催请。
“圣上听说楚王妃到了,急着要见呢。”
叶娇连忙走进去,扑面便是浓重的药汤味道。几个跳舞的乐姬垂首退下,殿内便顿时空旷起来。
大约这高耸的宫殿,需要年轻人的朝气,才能支撑起来吧。
叶娇跪在病床前,唤了一声“父皇”。
“快起来,”皇帝不舍道,“你这是……要走,来向父皇……辞行吗?小九呢?他……”
皇帝向叶娇身后看,费力扭动头。
没有看到李策,他失望地盯着叶娇。
李策虽然在皇陵长大,却懂得礼数,怎么会在就藩前,不来辞行呢?
叶娇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走不成的事,皇帝不知道吗?看来李璋等同亲政,圣上这里得不到半点消息了。
高福呢?高福也不知道吗?
叶娇面露难色,不想这些事惊扰皇帝,笑道:“父皇这是赶着儿媳走吗?儿媳多待几日,不行吗?”
皇帝没有被叶娇这句话糊弄过去。
他的眼皮向上翻,问高福:“怎么回事?”
高福早料到会有此问,笑着告诉皇帝:“是河东道那里,又是粮荒又是刺杀的。政事堂决定,请楚王和楚王妃在京都多留几日。”
皇帝也没有相信高福的解释。
他收回视线,神色有些木然,木然中却裹挟汹涌的怒意。
“宣太子来。”他下令道。
太子李璋进殿前,叶娇和贤妃一起,避去了外面。
贤妃给叶娇吃她做的糕点,叶娇把林奉御写的药方偷塞给她。
婆媳俩静默无言,却又似说了许多话。
殿内传来皇帝的斥责声,也传来太子有理有据的申辩。
贤妃突然伸出手,握了握叶娇的手。
“娇娇,”她温声安慰,“都会好的。”
“我知道。”叶娇对贤妃眨眼,放松地笑。
“母亲要保重身体。”
“你们放心。”贤妃点头。
太子没有待太久。过不多时高福推开门,宣召御医,贤妃也进殿服侍。
听说是皇帝气极,用唯一能动的手摔破药碗,他自己也被割伤。
叶娇要进去,高福对她摇头示意,她便在廊下静等。
殿门打开,身穿黄色太子服的李璋迈步出来。
他的神色有些灰败,带着那种气闷无处发泄的烦躁。
看到叶娇,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说是怎么回事,”李璋的语气竟有些宠溺,“原来是你啊。”
叶娇没有说话,站远一步。
“王妃,”李璋偏了偏头,像在问一个惹祸的孩子,“告状有趣吗?”
……
第326章 他全都要
他的脸上没有担忧皇帝责罚的恐惧。
他有恃无恐、胜券在握。
叶娇告状又如何?
如果李策触犯律法,难道不能惩治吗?
皇帝虽然还活着,但其实更像是太上皇了。李璋没有弑父夺位,但他把皇帝手中的权力,一点一点,攥入手中。
宫城内外都是他的人,朝野上下都是他的人,就连高福的内侍总管一职,如今也只是空衔罢了。
他隐忍半生等到这一日,如今心中唯一的执念,就在眼前。
他有耐心,有毅力,像紧盯猎物不放的猎人,等待擒获她的那一天。
叶娇没有答话。
若不是要等等看皇帝的情况,她现在就可以离开。
李璋没有过多纠缠。
他向前缓缓几步,同叶娇并立,抬眼看不远处的景色。
大明宫内殿宇高耸、护卫严谨,内侍宫婢穿梭其中,神色严肃,虔诚恭敬。
昨日下过雨,远处尚有模糊的雾团,但近处的日光已穿破云层,洒在琉璃瓦上。
李璋在大明宫生活多年,但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它的美。
“九弟似乎没有顾惜你的名声啊。”他转头去看叶娇,留意她的神色。
即便叶娇是为了捐献军粮,买空河东道成平仓,叶娇的名声也毁了。
百姓断粮、民怨沸腾。
战争已经结束,不会有人再念着她的好。他们会说,没有叶娇捐粮,也一样会赢。他们会说她是多此一举,是沽名钓誉。
他们目光短浅,他们恩将仇报,他们跑到京都来,告状说楚王妃让河东道饿死人了。
所以李璋想不通,李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的名声很好。”叶娇却毫不在意道,“世上好人多,温良者多。那些跑到京都敲鼓鸣冤告状的人,都是太子的安排吧?”
李璋神情错愕,被这句话噎得憋红了脸。
“我怎么会?”
顷刻之间,蒙冤受屈的人变成他自己,指责他的,是他最疼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