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夫人肉乎乎的胖手握住叶娇,突然郑重地低声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我要生病?”
姜老夫人后来答应了。
所以她才会在裴瑶扑过去时,正照着裴瑶的方向躲,俩人撞在一起齐齐倒地。
所以她才会躺在家里,生着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惊症”。
所以今日叶娇前来探望,她才会屏退一大群侍疾的媳妇丫头,起身在屋内踱步,活动筋骨,对叶娇道:“楚王妃说得不错,姜敏一听到大理寺审案,就着急忙慌要去面圣。幸亏我把他拦住了。事关楚王府的案子,是大案。圣上和太子自有定论,姜敏怎么能意气用事呢?”
老太太虽然没有吃过苦,但她见过大唐朝廷的血雨腥风。有些话不必明说,她也能懂。
“姜大人现在去哪里了?”叶娇小声询问。
“睡去了,”姜老夫人道,“差点被我熬死。”
叶娇捂住嘴,有些震惊。
拖住他不让他出门就行了,怎么还能“熬”啊?又不是熬鹰。
“你放心,我有分寸,”姜老夫人反而安慰起叶娇来,“毕竟我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最疼姜敏。”
生了这么多啊?
叶娇的嘴仍然没有合上。
姜老夫人以为叶娇疑惑为何最疼姜敏,于是耐心地解释。
“当然最疼他了,他的官儿最大!”
叶娇:……
这么直白吗?
姜老夫人甩甩胳膊伸伸腿,继续道:“当然,也是因为这孩子孝顺懂事、说话好听。”
叶娇:……
姜敏说话好听?
这就像叶夫人夸叶娇脾气好一样,太离谱了。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咚咚咚”三下,接着是姜敏关切的声音:“母亲,您好些了吗?”
叶娇回头,见姜老夫人已经躺到床上去了。动作之快,像是在变戏法儿。
刚才还在甩胳膊甩腿像在练习《五禽戏》的她,此时蜷缩身体、紧闭双眼、锁着眉头,吭吭唧唧。
“我活不了了……咱们家,咱们家的账册呢?我要交代后事。”
姜敏在门外更加着急:“听说楚王妃来了,此时也在屋内吗?”
叶娇应了声是,打开门。
姜敏先去安抚母亲,过了好一会儿,才引叶娇来到前厅,同她说话。
“楚王怎么样?”
“今日受审。”叶娇道,“他让我给大人捎句口信,他说这件事他自有办法,请大人把要呈上说情的奏折收回来吧。”
“奏折?”姜敏红着眼惊讶道,“楚王怎么知道?”
他熬了一夜,熬到上朝时间已经过了,母亲才好了些。姜敏没有回去睡觉,他拐去书房写了一道奏折,正准备让下属送呈中书。
叶娇恳切道:“因大人明辨是非,又常常直言上谏,见到不平之事,自然会仗义执言。只是,大人乃大唐朝廷中流砥柱,是兵部稳定的保障。突厥使团就在京都,大唐四境番邦虎视眈眈。大人好好的,兵部才能好好的,大唐才能好好的。”
叶娇说完,在心里为自己鼓掌。
听听,她这才叫说话好听。
姜敏最终红着脸,答应叶娇,不再卷入此事。
“这回能击退突厥,全靠楚王舍身筹谋。虽然这是国事,但下官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帮忙的,”他郑重道,“请楚王妃直言。”
叶娇没什么需要姜敏帮忙的。
李策说了,姜敏因为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过好话,在调运粮草时多次去信催促胡稼,已经成为太子的眼中钉。
他能独善其身,就够了。
而京兆府府尹刘砚,因为同审卖粮案,已经卷入漩涡,出不来了。
刘砚眉心的纹路越来越重,像一条深深的沟壑。沟壑旁的眉毛皱成两团疙瘩,眼神锐利清澈。
他庆幸自己有协审案件的权利,但他恨自己不够聪明,不能从繁杂的线索中,为叶长庚和李策脱罪。
在京兆府办案数年,刘砚第一次见到完美的栽赃。
人证物证俱在,不是说一句“我不知道”就能翻案的。
他把希望寄托在李策身上。
楚王李策,足智多谋,他应该有能力自保。
李策站在大理寺公堂,看一眼堂下跪着的突厥人,又看一眼躺在春凳上哼哼的尹世才,问道:“卖了多少粮食啊?”
李策没有看过案卷,不知道其中细节,而往往细节决定一切。
“回楚王殿下,”尹世才道,“九万石。”
李策面色不动,问:“卖了多少钱?”
尹世才道:“卖了四千两白银。”
李策面色不悦,摇头道:“大唐市价,一两银子二十石大米,你们这是亏本生意。”
尹世才的脸立刻白了,他扬声道:“这可不是我们卖的!这是……突厥人说,这是从楚王和叶将军那里买的。”
李策笑了笑。
这笑容居高临下,仿佛他不是站在堂下听审,而是站在一条道路的岔口,吹着迎面而来的风,慢条斯理拿着树棍,为过往行人指明方向。
李策问道:“尹大人有没有查过,突厥人用什么车运,运了多少车?”
这个数据尹世才不记得,他只能勾着脑袋看崔玉路,希望崔玉路能翻一遍案卷。
崔玉路道:“三百辆车,运十次,第十次时,才被尹刺史查获。”
“三百辆?”李策点头,“四轮车吗?”
尹世才这回抢着回答:“当然是四轮车!四轮车运得多,一次能装三十石!三百辆运十次,能对得上。”
“对不上。”李策冷笑道,“四轮车载米三十石,二轮车载米十五石,这是我大唐的算法。为什么?因为大唐有夯土严实、条条畅通的官道!大唐有制作精良、轮毂结实的车辆!突厥境内土壤松软,一辆车拉三十石,必然陷入沙土、难以挪动。”
大堂一片静谧。
在这难捱的安静中,尹世才喃喃自语,为自己辩解。
“就算……就算不是十次,他们多运了几次,也不……不影响这桩案子的判罚。”
“怎么不影响?”刘砚冷喝一声,“尹大人查获的出入境通关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十次。如果没有运出九万石,那么余下的去哪儿了?难道被尹大人自己吃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崔玉路提醒道:“刘府尹慎言。”
尹世才也委屈道:“下官的饭量很小啊。”
他抚着胸口喘气,表示自己快要被楚王冤枉死了。
“退堂吧!”崔玉路最后下令道,“午后召粮草督运胡稼来此,再行审理。”
李策转身离去,又突然停脚,问:“既然案件还很复杂,兵部的叶将军,可以暂时离开吗?”
崔玉路面露难色,刘砚却道:“让他回去吧,切记不可出京。”
临近中午,安国公府送往大理寺监牢的饭做好了。
叶柔提起食匣,少夫人裴茉却走了过来。
“妹妹,”她的眼圈有些红,试探着道,“让我去吧,我想去。”
“嫂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抛头露面呢?”叶柔笑着阻拦,“不像我,这两年管着家里的生意,常常到处走动,脸皮都厚了不少。”
裴茉微微咬唇,还是握住了食匣的把手。
“夫妻之间休戚相关,他坐牢,我送饭,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我戴上幂篱,就好了。”
裴茉步入马车离去,叶柔在原地驻足,唇角渐渐散开笑意。
都说裴家的姑娘跋扈,看来他们家运气好,娶来了最贤淑的。
……
第333章 她玩大了
管家冯劫在前驾车。
其实安国公府的车夫很多,但夫人和小姐们出去,都是冯劫驾车。他虽然跛腿,但稳重可靠,熟知京都各衙门位置,就连看门的卫士,也有交情。
“天冷了,快换冬衣了吧?”
冯劫招手,简单寒暄几句,那卫士笑着走近,发了一句牢骚。
“等着户部拨款呢。上面一天天的,撒尿擦屁股——净磨蹭时间。”
冯劫笑着附和,示意车内是女眷,让对方嘴巴干净些。
“是大小姐吗?”那卫士立刻肃重几分,“来看叶将军?”
叶柔和离归家后,京都百姓曾嘲笑她许久。
笑她年纪轻轻被抛弃,笑她没护住胎儿,笑她没指望再嫁。
但后来叶柔接管了家中账目,努力经营生意,做事体面周到,渐渐为她赢得了尊重。
现在谁再提起安国公府叶大小姐,都知道那是位温柔可亲又善于经营的侯府小姐。
“是我们家少夫人,”冯劫道,“我们将军被抓进去了,得来送饭啊。”
卫士呲牙道:“冯伯说哪里话,咱们大理寺可没抓人,是京兆府那个刘砚,忒不通情理了。今日楚王也来了,听说咱们崔寺卿已同意让叶将军回家。他们这会儿还没出来,你们是等等,还是进去找?”
冯劫觉得原地等待就好。
大理寺是凶煞之地,躲都来不及。身子薄的人进去转一圈,回家就要生病。少夫人毕竟是女人,能不进,就不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