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稼是运粮督察,他滞留云州,仍然可以自由出入粮库。
“审胡稼!”刘砚当机立断。
胡稼拒不承认。
“从晋州等地买粮?下官官职低微俸禄微薄,不像安国公府家大业大,有那么多银两买粮。”
“出城?下官真的是出城散心。没有证据表明,下官同突厥司库官暗中交易。”
“粮草多了九万石,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先前或许数错了,最多治我疏漏之罪。下官没有看丢粮食,便是无负皇恩,对朝廷尽职尽责。”
胡稼原本便说话啰嗦,此时为自己辩驳起来,恨不得满脸都长着嘴。刘砚听得眉头紧皱,把案卷翻来覆去好几遍,找不到别的突破口。
的确不能仅凭推断,便判定是胡稼卖粮陷害叶长庚。
动机呢?银钱呢?
“要不然……”崔玉路提醒刘砚,“向中书要个批文,用刑吧。”
胡稼好歹是个官员,不能随意动用刑罚。
刘砚原本抗拒刑讯逼供,此时也有些动摇。
请旨用刑的文书很快送进宫,送到太子李璋案头。
李璋已听说多出九万石粮草的事,他看一眼文书,没有即刻批复。
“胡稼那人,受得了刑罚吗?”
他声音阴沉,盯着那上面大理寺的印鉴,低声询问。
六皇子李璨正站在殿门口看雨,闻言回过头。
“不是他能不能受刑的问题,”他的眉心有一抹刻意保持的冷静,道,““刘砚审案,是一定要有真凭实据,才会定罪。如今多了九万石来历不明的粮草,我们很被动。”
“我就想不明白,哪儿来的粮草?天上掉下来的吗?”傅明烛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忍不住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楚王自己买的。”李璨声音清晰道。
“他疯了吗?”傅明烛的面容有些扭曲。
“他没有疯,”李璨唇角含着一丝笑,如果仔细看,那笑容竟有些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他这是拔本塞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可是一笔大钱!他们夫妻两个,真不愧是睡一个——”
“被窝”二字没有说出口,傅明烛感觉太子的眼神像要杀人,便立刻转移话题道:“那可是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比之性命,孰轻孰重?这个银子他出得起,他也不怕出。他不是一尘不染清高纯净的人,他心机深沉、手腕狠辣。你如今,算是见识到了吧?”
李璨冷笑着看向傅明烛,目光中充满奚落嘲讽。傅明烛垂头避开他的视线,狠狠道:“既然如此,就请六皇子殿下想想办法。他手段狠辣,殿下你也不遑多让!”
这句话语气不善,李璨却不以为意。
“不要乱。”他警告道。
“如何才叫不乱?”傅明烛忍不住反驳道,“胡稼被抓,势必牵扯出太子殿下。此时如果不动,就晚了。他使阴谋诡计,咱们就不能用吗?”
“他喜欢兵法,”李璨继续看雨,道,“他一定知道‘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慌则乱、急则乱、心虚则乱,傅公子如果还想活,就不要再动!”
“思思在等什么?”楚王府屋檐下,同样有人在看雨。
叶娇拿出蚕丝薄氅披在李策肩头,焦躁地看着面前的雨幕,问道。
“等着他乱,”李策道,“‘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主持军政大事,要做到沉着冷静而幽深莫测,公正严明而有条不紊。如果他们做不到,这一步,我们就吃掉一子。”
他只需要上天手下留情,能给他多一点时间。
“这就好比下棋,”叶娇抱臂道,“可惜咱们这边,只有你在持子。他们那边,李璋、李璨、傅明烛、裴氏,一大群人呢。”
“一大群?”李策含笑转头,看向妻子。
“嗯,”叶娇笃定道,“全都是乌合之众,全都不如思思!”
李策笑出声,他抬臂揽住妻子的肩头,道,“一个个来,他不想乱,咱们就添一把火。火烧衣服的时候,没人还能镇静自若。”
“光烧衣服怎么能行?”叶娇歪头出谋划策,“烧他眉毛吧!”
云州刺史尹世才感觉已经火烧眉毛了。
他很心虚,所以心里乱成一团。
身上的伤口总也不好,写给吏部尚书裴衍求情的信,仿佛石沉大海。虽然大理寺给他打扫出一间屋子居住,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里距离死囚牢房很近。
每天晚上,他都能听到有人哭。
那哭声时而像鬼,时而像妖,就是不像人。
尹世才蒙住头,苦等天亮。
已是深秋,天亮得越来越晚,这日尹世才迷迷糊糊醒来,见外面天色漆黑,也不知道到了几时,翻了个身,忽然汗毛倒竖,僵在床上。
窗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阴森森地问:“尹大人,那封信,烧了吗?”
因为恐惧,尹世才忘了回答这句话。
他呆呆地看着对方,眼珠子一动不动,感觉灵魂已经出窍,可身体仍然瘫在床上,且已经失禁。
屁股底下的热流惊醒他,他问:“什……什么信?”
“太子的信!”那人手中握刀,身体瘦高,像是从地狱来的。
“烧,烧了!”尹世才僵硬地点头,问,“你是谁?”
“如何证明你烧了?”那人问。
“傅,傅公子亲自看着!”尹世才战战兢兢道。
对方不说话,窗帘飘起,再去看时,已看不到那人的踪影。
完了!
尹世才灵魂出窍,重复道:“完了!”
完了,他办事不力,给太子殿下添麻烦了。
要立刻给太子写一封信,写自己的忠心耿耿,写自己的肝脑涂地,写自己就算死了,也绝不会出卖太子,出卖裴氏。
尹世才提笔写信,让心腹把信送出去。
不过这封信刚刚离开大理寺,就到了刘砚手中。
……
第340章 急不可耐
尹世才只是被请进大理寺协助审案,并未监禁。所以他有居所,有笔墨,有医药,更有亲随。
他的亲随,是一直带在身边的师爷。
面对突然出现,命人扣下信件的刘砚,师爷哆哆嗦嗦,为尹世才申辩。
“大人,卑职明白您是为了审案。但尹刺史的私信,您不能拦截啊。”
按照官职品阶,刘砚也不过比尹世才高了半格而已。只不过京都贵重,京兆尹这个官儿,也更有分量。
“不能吗?”刘砚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已经“呲”地一声撕开信,在火把下打开,当面就看起来。
他不仅看,还当众朗读。
——“太子殿下钧鉴,云州刺史尹世才顿首……”
刘砚僵在原地,抬头看一眼师爷,又低头看信,没敢再往下读。
师爷脸上露出“你完蛋了”的得意神色。
敢拦写给太子的私信,拦下还要读,当然会完蛋。
可刘砚合起信,露出“你们才完蛋”的倨傲,抬手道:“拿下!”
大理寺卫士上前,把师爷紧紧按住。
“大人!”师爷惊讶大喊,“为何抓卑职?卑职没有犯错!”
“审案之际,试图攀咬当朝太子殿下,当然该抓!”刘砚怒目而视,道,“不光抓你,明日早朝,本官就要提请中书,审问尹刺史!”
审问,就不再是协助审理案情,而是当作疑犯了。
此时距离“明日早朝”,不过数个时辰而已。
刘砚没有睡觉,回府换上官服,坐等上朝。
那封信的内容,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刘砚觉得有必要在朝堂上面呈太子,同时恳求严审尹世才。
“信里写了什么?”早朝前,李璋在东宫梳洗穿戴。
今日是初一,要穿冕服。
冕板前后悬挂的白珠旒在额前摇晃,遮挡李璋蓄积愤怒的眼神。犀角簪束着他的头发,却束不住他心底压抑的欲望。
他向傅明烛看去,目光森冷。
“不知道,”傅明烛着急慌乱,“刘砚把信拦下来,扣住信使,不准人见尹世才。他拿着那封信,穿戴整齐等着上朝。我实在是怕——”
“怕什么?”李璋打断他的话,双手垂在绣着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的黑色冕服间,冷硬道,“不要怕,去做!”
“可,可六殿下要我们不能乱。”傅明烛提醒李璋,没忘了挑拨离间,“我听说刘砚扣下信,连忙跑去问他。他说在睡,不肯见我,我这才赶到这里来。”
事实上李璨当时让门房出来捎话,内容是:“爷在睡,你也回去睡吧。”
可傅明烛怎么睡得着?
他曾亲自给尹世才送过太子的信,看着尹世才把信烧掉,才放心离开。
那时尹世才出任云州刺史,要离开京都。就是从那个时候,太子开始筹谋拔除李策。
尹世才给太子写信?写了什么,会不会跟自己有关?
傅明烛心急火燎,恨不得亲自去抢那封信,顺便把尹世才那个蠢货剁掉。
李璋迈步从傅明烛身边经过,绛纱下裳上的黻形纹饰晃动,像拉满一张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