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昨日还吃着汤药,许诺长大学医,帮他治好眼睛的玩伴,突然一动不动了。
李北辰轻轻晃动着躺在草席上的孩子,唤他的名字:“圆子,圆子,你醒醒。”
没有唤醒玩伴,可李北辰蒙在脸上的白布却险些掉下。
身后有一双手把李北辰提起来,同时紧紧系好他的遮面,责备他道:“人都已经死了,快走。”
有人把草席卷起来,粗草绳简单捆住中间,把那刚死的孩子抬出去。
李北辰眼泪涟涟吸了吸鼻涕,抬头问:“叔父,圆子也死了。还会死更多人吗?瘟疫什么时候过去?”
王迁山没有回答,只是甩动拂尘,念诵往生咒。
李北辰连忙配合捏了个诀,跟随王迁山的脚步,也跟着圆子的尸体,向前走去。
等念完咒,圆子被埋进深深的墓穴,李北辰脸上的泪已经干了。
“师父念咒,还是为了积攒功德吗?”
王迁山曾经发愿,要立一千三百善。
“不是,”王迁山回答,“他父母给了钱。”
吃穿用度是要花钱的,虽然严从铮给了他不少银票,但这种穷地方,连兑换银票的柜坊都没有。
剑南道的秋日还不太冷,他们站在旷野中,见远处的村落隐没在烧艾的烟尘里,看不真切。
“咱们得走了。”王迁山道,“我炼制的丹药不管用,再待下去,恐怕咱们俩也要死在这里。”
李北辰顿时慌了。
“这里的民医已经染病死了,官医也顾不到这里,只剩下道医僧医还在做事。叔父走了,他们就没人管了。”
“有人管又如何?”王迁山想发脾气,“我又不是你师公,能治各种疑难杂症。我在这里,就是给活人喂驱毒的药丸,给死人做往生的超度。如今药丸没用,超度也没法儿验证超哪儿去了,我怕再待下去,要被打。”
话音刚落,远处官道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近,马上那人的喊声也近了,等突然听清楚,人和马已经奔到眼前。
“太子殿下率京都医官来了!太子殿下率京都医官来了!殿下有令!所有康健者集合!修疠人坊、集中诊治疾患!所有人等不准离开本县,不准离开本县!”
传令者身后,跟着数十骑马的卫士。
“喂!那边站着的!还不跟我们走?”有卫士看到他们,大声呼唤。
“完了!”王迁山紧紧抓住李北辰的手。
“叔父是怕染病吗?”李北辰问。
如果去修疠人坊,就要接触更多的病患,更易染病。
“染病尚且要看阎王收不收,”王迁山脸色苍白,提醒李北辰,“王发财!你若被人认出来,阎王想不要你,都不行了!”
京都的医官里,有认识李北辰的吗?
即便他们都认不出,还有太子呢!
“我……”王迁山嘴唇哆嗦,半晌才回答卫士,“我们去客栈取行李,取完就跟你们走。”
去客栈是真,拿行李是假。
他得赶紧写信,向京都求救。
无论是严从铮还是叶娇,总会有人管管他们吧?
费尽心机救出来的,不可能不管。
李北辰跟着王迁山踉踉跄跄向前走,突然却松开了王迁山的手。
“叔父,”他低声道,“你假装不认识我,自己跑吧。”
……
第352章 他的法宝
李北辰知道,按照大唐律法,他不该活;按照百姓民意,他不该活。他是谋逆者的子嗣,是活该被诛杀的余孽。
他能活到现在,靠的是好人的救护。
那些人像他的神,从天而降救他性命。
可那些人到底不是神,他们也会被牵连、被陷害,也只有一条命。
京都来人了,会认出自己。到时候不仅是带他逃命的王迁山,还有许多人会被牵连。
那位极美的姐姐,那位易容的道人,那位带他出城的叔叔,还有他的舅舅,严从铮。
他们违背圣意,救助死囚,罪无可赦。
但李北辰松开的手又被王迁山紧紧握住。
“傻孩子,”他低声斥责,“哪儿有叔父不管侄子的道理?我还要靠你养老送终呢。”
“叔父不是要成仙吗?”李北辰仰头,一只眼睛眼神清澈。
“对,可成仙之前,叔父总要有人照顾吧?”
李北辰犹豫着,卫士已经策马靠近,大声呼喝:“不准胡乱走动!跟我们走!”
“走就走,您别吓到孩子啊。”
王迁山躲闪着,把李北辰护在身后。
李北辰小心地低着头,白布蒙面,乖巧温顺。
只要不掀开这张白布,即便是京都来人,也认不出他吧。
京都以前来的医者都去了瘟疫最严重的地方,距离此处很远。这次是太子来,太子他……王迁山有意抬手掐算,又无奈地松开手。
真是的,也不知道太子李璋的生辰是哪一日,无法掐算他什么时候死。
赵王李璟上朝第二日,朝堂依旧热闹。
有宰相打过样儿(啥都能问),又没有突厥使臣(自己家丑事不方便说),朝臣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李璟也从第一日的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变得从容许多。
起码目前为止,没有跑的打算。
不过——
他扭头看一眼上次自己跑出去的侧门——谁把门关上了?还落了锁?
李璟瞪一眼内侍,那内侍低下头。
他又环顾朝臣,点头道:“宰相意下如何?”
这句话,是他的法宝。
凡是有弄不明白、不知该如何决策的,李璟都问宰相的意见。
反正你是六部之首、中书重臣,该如何治理国家,你应该很有想法。
宰相傅谦当然有想法,他也能回答,只是此时已经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了。今日上朝,他几乎回答了朝臣奏请的每个问题。解释原委、拿出主意、绞尽脑汁、筋疲力尽。
如果他拿出主意,李璟当场决断也便罢了,偏偏李璟听了以后,施施然道:“本王知道了。”
再无下文。
自始至终,李璟只回答了一个问题,且是抢答的:“本王同意崔玉路从赃银入手,重审刘砚贪腐案。”
答完这句话,他把手里一直捏的小纸条放回衣袖,咳嗽一声,道:“退朝吧。”
“殿下,微臣还有本奏。”有朝臣举起笏板。
“不拦着你奏,”李璟已经起身,“先交政事堂,再送紫宸殿,本王……咳咳,慢慢批。”
至于慢到什么程度,就听天由命吧。
今日他心里很踏实。
李策终于让他办事了,让他批准崔玉路重审刘砚案。李璟怕自己记错,还写在纸条上,时不时看一眼。
他肯回来,本来就是怕李策受欺负。至于这些朝臣,眼不见心不烦吧。
崔玉路在朝堂上详述了他要重审刘砚案的原因。
他说,他不是为刘砚翻案,而是发觉刘砚受贿的金子,有问题。
崔玉路向大家展示一张图,上面画了本朝五种金锭,分别标明铸造年份、大小、铭文样式。
这张纸是刘砚在牢里交给叶娇的,为免被人看出字迹,崔玉路摹写了一份,郑重其事地展示。
这些金锭虽然被毁去了铭文,但是能从形状重量看出,分别是天安元年和天安十年铸造的马蹄形和元宝形金锭。
天安十年的元宝形金锭数量比较多。但是天安元年,圣上登基时铸造的马蹄形金锭,珍稀少有,只赏赐给了皇室宗亲和几位朝臣。
崔玉路的问题是:“这里面有两颗马蹄形金锭是圣上赏赐,不能挪用毁坏,怎么就融去铭文,兜了个圈,由南方富商贿赂给刘砚了呢?”
而且,当年受赐者的官职爵位都远超刘砚,最差也是跟他平级,他们的金子怎么会流落民间的?
由于刘砚一问三不知,崔玉路便决定按照当年赏赐的记录,逐家排查。
崔玉路这个恳求还没有说完,李璟便已经答允。
一石掀起千层浪,李璟走了,朝堂却乱成一团。
“崔寺卿,这样不太好吧。二十四年过去了,查不出什么的。”
“对啊,当年的有些朝臣已经致仕,有些受赐的宗室已经仙去,怎么查?查他们的后人吗?”
崔玉路不反驳也不辩解,他仿佛聋了一般,任周围朝臣围着他说话,不慌不忙,举步离开。
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仿佛肩扛千斤重担,却举重若轻。
有人从容有度,也有人坐立不安。
“都怪傅明烛!”吏部尚书裴衍在六皇子府内踱步,除了责骂傅明烛,也怪自己没有小心留意。
“骂他没有用,”李璨向窗外看了一眼,神色阴凉,“那些金子是傅明烛从你那里拿到,栽赃刘砚的。但是大人您那里,又怎么会有这么多金子呢?”
银票不是更方便吗?
“傅明烛明确说他要金子,”裴衍道,“我给他凑了这些,马蹄形和元宝形有些像,收拾的时候没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