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辰的头垂得更低,直到叶娇走过来,掀开他脸上一层层的纱布。紧接着,一滴泪流下来,“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李北辰抬头,见叶娇眼含热泪,打量着自己。
“怎么……真的瞎了一只眼?”她问道,“嗓子呢?嗓子又是怎么了?”
这孩子背井离乡东躲西藏已经够惨了,竟然这么小,便残疾了吗?
“我……”李北辰“扑通”跪下,叩头道,“拜见楚王妃。”
她是真的关心自己,自己不能在她面前,继续扮作哑巴。
磕完头,李北辰抬头挤出一丝笑,有些羞赧地劝慰叶娇:“姐姐别难过,一只眼睛就够用了。”
他虽然面对叶娇,但头是微偏的。
叶娇心中一阵酸涩,正要扶他起来,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十几个背着药箱的医者,快步走来。
看模样,他们不是心甘情愿来的。
他们身后跟着绵州官兵。
官兵头目同李璋的卫士打招呼:“太子殿下有令,让医者进入疠人坊,诊治疾患,早日试出药方。”
李璋急了。
先前京都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医官来到此处,只去疠人坊转了一趟,了解病情,便出来翻找着医术医案,商量对策,没再进去过。
药方送进去,熬了药,问问效用,再换新的方子。
不是他们怕死,实在是怕这些医者染病,患者就只能等死。
如今李璋强逼他们进入疠人坊,不再顾忌他们的性命。
“楚王妃。”林奉御最先看到叶娇,有些无奈地笑笑,“我们原该进去的,太子这么做,也是迫于形势,被逼无奈。”
但林奉御肯这么想,别的医者未必如此。有些人面如土色,有些人在瑟瑟发抖。
“您能不能劝劝太子,”林奉御请求叶娇,“求他只让年轻些的进去,别的人在外面接应,这样也好过全都病了啊。”
然而叶娇连李璋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行不行!”叶娇正要开口,绵州官兵打断她道,“殿下说了,都进去!疫病不除,不准出来!”
李璋的卫士向那官兵看去,厉喝道:“楚王妃说话,尔等勿扰。”
绵州官兵缩回脖子,看向叶娇的神色已经多了些畏惧。
叶娇上前一步,正色道:“这些医者,大多都是主动请缨,来剑南道救治疾患、平息瘟疫。他们肯来,已胜过别人千倍万倍。形势越是紧张,越不能盲目冒进、平添死伤。”
卫士有些犹豫。
“不然这样,”叶娇道,“我这里便有一位患者,留几位年轻医者在这里就好,不必进入疠人坊。之后做出药方,还需要其余医者抓药熬药。”
有了不去的机会,医者反而又都把机会推给别人,说自己还年轻,扛得住。有些甚至说最好自己病了,也能试试药。
一阵争论,最后叶娇只让林奉御带着徒弟留下,其余人原路返回。
“请你稍后再来。”叶娇进屋,准备为李北辰缠好脸,再让林奉御进来。
一个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
“你来这里,就为了救这个小道士吗?”
叶娇背对那人,瞬时间汗毛倒竖,脊背发寒。
……
第364章 他是心软
她手中拿着一条干净的白布,她面前是懵懂抬头,乖巧的孩子。
李北辰八岁多了,个子已经长到叶娇肩膀那么高。
他乖巧地看着她,脸上甚至还有一丝羞怯和依赖。
然而身后的声音,像催命的鬼。
叶娇猛然转身,看到破旧的门框遮挡住李璋半个身子。他站在门外,像要进门,却因为叶娇转身,又停下脚步。
李璋不是怕死吗?怎么敢跑到这里来?还是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要自己来查证?
“太子殿下。”心中如乱麻搅成一团,叶娇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只好淡淡应了一声,对太子简单施礼。
李璋神色紧绷,眼中却划过一丝笑容。
“因为他是你父亲的徒弟?”李璋迈步进来,看向叶娇身后。
她身后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那孩子垂着头,诚惶诚恐。靠墙的位置放着床,王迁山躺在那里,形容枯槁、微微咳嗽。蜷缩着身体,按住肚子。
看到王迁山,李璋没有继续往里进。
他的脚步凝固在原地,认真地询问叶娇:“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语气中有些责备和不解。
为了一个小道士,跑到剑南道这种地方来,难不成是活菩萨吗?
“是,”叶娇道,“就算是阿猫阿狗,我都想给口饭吃。”
她说着转身,身子仍挡着李北辰,背对李璋,认真地给李北辰缠裹脸颊。
装作若无其事,装作呼吸平稳,装作眼前这个人,也不过是她好心捡来的脏孩子。
缠住一只眼睛,缠住脸颊,只在鼻子下面露出一条缝隙,又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呼唤外面的人。
“青峰——给这个小脏狗洗干净!臭死了!”叶娇说着推了李北辰一下,当着李璋的面,把李北辰推出房间。
自始至终,李璋都不屑于看李北辰一眼。
他的视线在叶娇脸上,在她明亮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上,在她蹙眉或者嫌弃的一颦一笑间。
屋内少了一个人,不知为何,却更加逼仄。
李璋向内叶娇向外,前后并排站在一起,气氛诡异令人不安。
叶娇感觉自己的肌肤起了一层疙瘩,距离李璋近的那边,几乎像被雷电击中般麻木。
李璋道:“既已找到他,医官会为他治疗,你可以跟本宫走了。”
“我哪儿也不去,”叶娇干脆地拒绝,“太子殿下倒是不该私闯民宅。”
“民宅?”李璋哑声笑了,抬袖展臂看看左右,嘲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奉命平息瘟疫,当赴汤蹈火、舍身为民,哪里不能进?哪里能称得上私宅?”
叶娇向他看过去。
这人真是卑鄙无耻脸皮厚。
他来剑南道,纯粹是因为诬陷叶长庚和李策的事被皇帝发现,自保求生、沽名钓誉而已。
大唐的这位皇太子殿下,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只缺良心。
“殿下的意思,”叶娇反唇相讥,“是要留在这里照顾王迁山,寸步不离、端屎端尿吗?”
“你……”李璋一时气结。
端屎端尿?她说话一直这么粗俗吗?
是,她不只说话粗俗,她做事也不文雅。
叶娇继续道:“你若真能那样,我倒要给父皇上表,夸夸你在剑南道的功德。屎盆子呢?”她说着就左看右看,寻找起来,然而却一不留神,手腕被人握住。
李璋抓住叶娇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眼睛,厉声道:“闭嘴!”
叶娇的确不再说话,因为她抬手拔剑,“噌”地一声向后高举,只要斩下,就可以砍断李璋一条胳膊。
“放开!”她的声音比李璋更恼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僵持许久。
李璋能从空气中闻到叶娇的气息,那味道像是洛阳城里的牡丹,香味虽不浓重,却沁人心脾。他们离得很近,她头上插着一支步摇,垂坠的珍珠一下下碰触他的手指。
有些痒,也让人心烦意乱。
是林奉御打断了僵持的二人。
“太子殿下,”他仿佛没有看到屋内的场面,在屋门口躬身施礼道,“屋内有病患,请殿下爱惜身体。”
李璋冷笑一声,对林奉御道:“你们到这里已有月余,只见死人,未见好转。如今剑南道刮的风里,都有死人的头发。本宫给你十日,若再无新药,你以死谢罪吧。”
林奉御跪地叩首。
李璋转向叶娇道:“本宫就留在这里,什么时候王迁山好了,你就给我离开剑南道!”
他待在对面卫士的值房里。
青峰前来回禀,说李璋时不时地,就要向这边看上一眼。
叶娇点头道:“一切小心。”
她洗完手腕,慢慢平息心情,才询问王迁山:“你为什么跑到剑南道来了?”
“药材……”王迁山说话断断续续,“师父让我来找药。”
“什么药?”叶娇心神微动。
“羌活。”王迁山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布袋,布袋打开,露出里面像树根切片一样的药,“这药难闻得很,主产于……咳咳……剑南道西部和吐蕃。说是药,其实也是毒。伤阴耗血、用后易头晕呕吐。”
叶娇接过那些草药。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
叶羲心思深沉,不会无缘无故,让人来剑南道找毒药。
“有些毒药也是解药,这不会是治疗瘟疫的吧?”叶娇闻了闻药的味道。
“不会吧?”王迁山无力摇头,虚弱道,“师父让我来的时候,还……还没听说瘟疫呢……如果,如果是治病的,能不能先让贫道吃了?你别跑啊……换钱也成。”
叶娇已经飞跑出去,找林奉御商量。
王迁山的肚子咕噜噜响,疼痛让他说不下去。他四肢并用,爬着要去门外,青峰抬手就把他横抱起来,道:“走吧道长,卑职送你去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