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一年来缠绵病榻,要么是真病,要么是装病,真需要养好上朝了。他还年轻,还有许多光景。
皇室要重拾威望,朝廷也要抖擞精神。
“你说!”皇帝深吸一口气,催促道。
李娴雅想了想,叹息道:“不算太子的人,是以前禁军统领阎季德的女儿阎寄雪。宫里原先有个太医署的宫婢,是阎季德收养后送入宫中的,听从阎季雪的安排,给皇兄的汤药里,混入了与药理相悖的药材。因为是药材,所以测不出毒。”
但是吃多了,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在某一日暴病而亡。
李娴雅询问出的下毒手法,同林奉御查到的一致。
“不是太子的人?”皇帝额头青筋暴起,他突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冷笑道,“阎寄雪,不正是他的人吗?”
“拟诏!”皇帝转头看向高福,“去给朕拟诏!”
“圣上,”高福跪地道,“玉玺在前朝,不在此处!”
“没有玉玺,朕还有尚方斩马剑,”皇帝眼中落下泪水,“朕还有‘如朕亲临’金牌,朕……”他说不下去,目光落在李璟身上,抬袖指着他,道,“你去!处死他!给百姓一个交代,给朝臣一个交代,给大唐江山,一个交代!”
真正让李璟痛哭流涕的,是他最终抱着斩马剑,走出大明宫,要去处死他的哥哥。
他知道,他的二哥,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二哥了。
二哥他贪恋权势、步步为营、欲壑难填、心狠手辣,终于走到今日这个境地。
可那是他的二哥。
那是他从小到大,敬重的、依赖的、急切想要多一点陪伴的,二哥啊。
自从想到二哥会同小九决裂,他就在担忧这一天,害怕这一天。
如果天无公道,他可能会在小九坟前撞死自己。
可如今天有公道,他竟要亲手去杀他的哥哥。
李璟希望自己的马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他还是出现在宽阔的朱雀大道上。
走在去杀死亲兄弟的路上。
……
第419章 他们重逢
朱雀大道十里长,旗帜上飘扬着太子的罪状。
一桩桩一件件,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但是上面不会写他们兄弟间的往事。
不会写二哥小时候志向远大,不会写二哥把自己的护卫送给他用,不会写二哥十四岁生辰,跪在湖边淘洗沾满血的玉环。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让他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神厌鬼憎、万人唾骂。
这条路太短,短得李璟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便看到了太子亲军,看到被那些亲军围起来的叶娇,看到奋力挣扎的叶长庚,看到站在人群中间,望过来的太子李璋。
他的二哥。
二哥的手臂受伤了,怎么不包扎?
二哥手握滴血的刀,还有谁受伤了?
“你怎么来了?”李璋问。
李璟不是自己来的。
他带两百北衙禁军,穿戴甲胄,手握弩弓,腰佩长刀。
北衙禁军只效忠皇帝,如今,受赵王李璟指挥。
“列……”李璟的声音有些颤抖,“列阵。”
“阵”字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啪!”地一声,两百禁军呈半圆形散开,内外五层。内两层单膝跪地立盾,外三层持弩,对准太子。
只要李璟一声令下,李璋就会被射成刺猬,命丧当场。
“为什么?”李璋震惊愤怒,“你疯了?”
他知道李璟向着李策,但再怎么样,也不该在此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背叛自己。
李璟,是他的亲弟弟。
“我没有疯,”李璟看着跪在地上的朝臣,声音突然变大,喊道,“父皇醒了!父皇醒了!”
朝臣震惊抬头,确认这个消息,一瞬间哭出声音,连连叩头。
“感谢上苍,圣上醒了!”
“天佑大唐!圣上醒了!”
圣上醒了,就可以稳定局势、另择贤明。圣上醒了,必能澄清玉宇、天下太平。
李璟不敢说皇帝是装病,但他觉得,这些朝臣跟他一样惨。
他们不知道皇帝的情况,他们会以为太子将要即位。在这种情况下,若能遵从本心同太子对抗,实在太难。
这一次后,又要有多少人,被问责下狱、流放处死呢?
李璟心中不忍,但他更不忍心的,是处死太子。
“父皇有旨。”李璟慢慢举起手中的尚方斩马剑,不等众人跪下去,便宣旨道,“太子李璋,性识庸暗、长恶不悛,致朝政晦暗、苍生涂地,今遣赵王李璟,立斩太子,以正社稷、以慰百姓,以安天下民心……”
口谕不长,李璟只记住这几句。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不敢去注视李璋的眼睛。而李璋后退一步,圆睁的眼睛里蓄积质疑和疯狂。
“父皇不可能醒的……”他喃喃道,又突然拔高声音,“父皇绝不会杀我,绝不会!”
李璋举起刀对准李璟,这动作惊得北衙禁军用盾牌护住李璟,他又抬头看天,展开双臂大笑:“绝不可能!父皇不可能杀我!因为李策的举告,因为这些诋毁,他就要杀我吗?我是太子!不审而杀,怎能服众,怎能向天下人交代?你假传圣旨!赵王李璟!你竟敢假传圣旨!来人!”
他大喝一声,围在他身边的南衙禁军和太子亲军,齐齐应声。
没有人亲眼看到皇帝醒来。
没有人相信皇帝会杀他。
他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赵王李璟谋逆,”李璋道,“随本宫杀入皇宫,救驾!”
朝臣震惊抬头,李璋已翻身上马。
北衙禁军看向李璟,等他号令。但李璟心乱如麻,油煎火燎,张了张嘴,却喊不出“放箭”二字。
李璟知道,他拦不住。
因为他不忍拦。
拦他就要杀他。
要不然,就到宫里去,让李璋向皇帝解释,说不定父皇见到了他,就不舍得杀他,只是废为庶人。
可他会不会孤注一掷,又做别的疯事?
眼看太子就要带人冲过来,李璟从盾牌内挤出去,张开双臂,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拦。
而太子并未停马。
黑色的战马高扬蹄脚,向李璟撞来。
一支从远处射来的箭,逼停了李璋。
他急急勒马,马匹扬起蹄脚,又重重落下,下坠的马蹄擦着李璟的衣角,险些踩在他身上。
“对不住,射偏了。”远处有人沮丧地喊。
重重的脚步声,黑红相间的制服,一眼望不到头的卫士。
远处来了许多人。
看制服,是李璋控制的南衙禁军。
李璋心内一喜,脸色又再次惨白。
禁军最前面,有些失望地放下弓弩的人,是白羡鱼。
后面,另一种服色的,是皇帝的北衙禁军。
而被这些禁军簇拥着,拱卫着,骑马跟在白羡鱼身后的人,单手控缰,微微抬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李璋的目光是愤怒的、仇恨的、恨不得食肉寝皮的。
而李策的目光,是淡漠的、疏离的、冰凉的,像是已经掌控一切的神灵,带着上天的旨意,缓缓而降。
可他又是悲悯的,关切的,难过的。
他的目光掠过李璋,似乎这人已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目光注视叶娇,有些担忧,又有些热切,甚至胯下的马都快了几步,越过白羡鱼。
李璋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他杵在这里,他们就要不顾廉耻地,在长安城当街拥抱。
“白羡鱼,”李璋也故意忽视李策,问道,“你也反了吗?白泛兮呢?”
“下官没有反,”白羡鱼仰头道,“下官只是做了公道事。”
“公道事?”李璋嗤之以鼻,“何为公道?抢夺禁军兵权,便是正确吗?”
“大唐律法是公道,”白羡鱼反驳,“高宗命长孙无忌编纂《唐律》,受财枉法,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太子您受财金银无数,如何判罚?谋杀人命,不分首从,皆判斩刑,太子您坑杀百姓,如何判罚?《唐律》有笞、杖、徒、流、死五刑,太子您今有一死,是天恩浩荡!”
李璋咬牙冷笑。
白羡鱼口齿伶俐,其实不过是背叛二字罢了。
他也背叛了自己,同李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