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娇带着李璟的那些令牌,穿过一道道宫门,跪在长生殿。
皇帝原本不想来。
叶娇劝他:“太子殿下或许要向父皇解释,或许还要道歉。”
皇帝咳嗽着试图起身,有些欣慰,却摇头道:“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派李璟去传旨,是因为知道李璟不会忍心,或许能给太子一个机会。
皇帝以为他要去东宫见孩子最后一面,便是要借机逃走。
哪知他竟在东宫举兵,向皇宫袭来。
皇帝的身体差得厉害,无法走路,只能坐在龙辇上。
后来房倒屋塌,太子向他跑来时,他看到了太子脸上的恨意。
那一声“放箭”脱口而出。
可当太子死了,皇帝扶着高福的手臂,颤颤巍巍,走到太子面前。
太子已失去气息,象征太子身份的头冠还紧紧束在他头上。东宫的门檐断成几截,有一根画着萱草彩画的梁架压在他身上。
“萱草,”皇帝蹲下身子,用手触摸梁架,声音悲伤,“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这是《诗经·卫风》里的句子。谖草便是萱草,这句诗的意思是,我到哪儿去找一支萱草,种在母亲堂前,让她见而忘忧呢?
萱草、椿树,这都是上古典籍里,描述父母和孩子感情的花木。通往东宫的这座门檐,没有描绘飞龙,没有描绘吉兽,却绘制着有关父母亲情的萱草。
皇帝声音哽咽,泪水滑落。
“圣上,”高福扶着他劝,“节哀啊。”
皇帝稍稍平静,却有人嚎哭着上前。
那是皇后娘娘。
她奋力去抬梁架,李璟帮着她抬开。她跪坐在地,把李璋拉起来,抱进怀里。
“璋儿……璋儿啊……”皇后流着泪哀哭,试图拔掉李璋身上的箭,任凭鲜血染红了手指,染红了衣袖,染红了裙裾。
她想起李璋出生时,圣上已生了李珑。
“珑”,上古求雨礼器。
因为李珑出生那日,久旱无雨的河南道降下甘霖,先帝喜不自胜,亲自赐名,且封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为太子。
朝中传言,说先帝有意封李珑为皇太孙。
自那时起,皇后便开始害怕了。
她怕终有一日,皇位是李珑的。
她怕自己生下的孩子,要跪在庶兄面前,高呼万岁。
因为害怕,她从一开始,便决定严苛教养这个孩子,让他将来承继帝位。
为了李璋,她甚至不惜伤害她的次子。可是,可是到如今,他年纪轻轻,便死在自己怀里。
皇后悲不自胜,在李璟的搀扶下起身。
“皇后怨朕吗?”皇帝问道。
一年了,他终于肯同皇后说话。
皇后悲切道:“作为母亲,臣妾哭他英年早逝、伤心难过。但臣妾作为大唐皇后,知道太子是悖德忘恩、咎由自取。”
这番话抚慰了皇帝的心,却让他更加心痛。
“是朕的错,”皇帝看着倒塌的房屋、断掉的梁柱,一时间悲从中来,道,“朕没有教养好孩子,他们……”
皇帝别过头,神情灰败说不下去。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楚王殿下!”是进宫救驾的白羡鱼,看到李策在叶娇怀里软倒,而叶娇惊慌之下,竟抱着李策,忘记呼救。
“来人!”她终于反应过来,转过头,声音像绷紧的弦,干燥嘶哑,“快来人!”
皇帝踉跄一步,又去看李策。
李策紧闭双眼,咳嗽着,满脸冷汗,口中吐出鲜血。
“父皇,父皇!”叶娇抓住皇帝的手臂,问,“楚王怎么突然病了,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她离开京都时,李策还好好的。
后来怎么就忧思过重,担惊受怕,以至于病情加重呢?
是京都的局势太凶险了!凶险到他忍着病痛,左右周全、奋力筹谋、周密布置,才累成这个样子。
“他早就病了,”皇帝扶住李策,仰头哭道,“天啊!一日之内,你要夺走朕两个孩子吗?”
“小九,小九,”皇帝擦拭李策的唇角,动情道,“朕不能没有你,你五哥也不能没有你。朕错了,不该把你送去皇陵,让你小小年纪,得了一身的病。朕错了,不该让你为了裴氏,为了太子的案子,殚精竭虑、累垮身体。朕亏待了你,你醒过来,朕亏欠你的,都补给你。”
皇帝说得动情,紧紧握住李策的一只手,直到贤妃娘娘和林奉御一起赶来,才被李璟搀扶着挪到一边。
林奉御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细致地诊脉,又在众人无措的目光中,后退一步跪地叩首。
“微臣无能。”他的头重重磕在杂乱的地面上,声音里含着悲苦和自责。
“你不能无能!”李璟抢步上前,抓住林奉御的衣领,“我不准你无能!你快救好小九!救好他啊!你救好他,我什么都给你,我把赵王府都给你!”
李璟急急地打开林奉御的药箱,从里面拿出银针,拿出药丸,塞进林奉御手里。
“你快给他针灸!针灸!你告诉我扎哪里?扎哪里?”
“你写药方,就写我身上,我跑得快!我跑去太医署抓药!”
李璟哭天抢地,挤到李策身边,泪水滴在李策脸上。
“五哥……”然后他听到叶娇小声地唤,“你静一静,让我听听,听听思思在说什么。”
李策的唇角动了动,闭着眼睛,一手握住叶娇,一手牵着李璟的衣袍,道:“我想……回府。”
府里为叶娇养的鸳鸯,她还没有看过呢。
鸳鸯成双,他原本盼着,他们也成双。
永永远远。
……
第424章 爹爹来了
楚王府外的南衙禁军已经撤离,但是北衙禁军又严防死守,围了一层又一层。
那是因为回来的不仅有楚王和楚王妃,还有久病初愈的皇帝。
“圣上,回宫吧。”高福劝他。
“朕在这里守着小九。”皇帝裹紧大氅,神色悲恸。
其实今日,他是有些生气的。
气李策知道太子活埋疫患,却没有等他醒来禀告,而是用整个朱雀大道的白旗,昭告天下。
这样的惊天手段,尽管让皇帝、让朝臣不得不正视太子的德行,却也让皇室颜面扫地。
但皇帝又是欣慰的。
只有这样的皇子,才能安邦定国,才能在他百年后,内稳国本、外御强敌、统率四海、平定天下。
没想到到了最后,是被他当作一柄利剑,磨砺太子、制衡朝政的孩子,成为他的希望。
但是这个孩子,快死了,他快死了。
礼部官员到了,中书官员到了,他们跪着禀告,向皇帝请示。
陵墓选在哪里,诏书怎么拟定,大殓、卒哭、启奠、奉慰如何如何。皇帝只听了一半,便气得摔了杯子。
“人还没有死!你们急什么?”
“朕守在这里!你们都去做事!安国公府的人还跪在城门外吗?冻死人怎么办?朕听说帝师请过一个道士来给小九看病?帝师呢?道士呢?都给朕找回来!”
朝臣战战兢兢,都有些不知所措。
帝师早就跑了,雪天路滑都没挡住他,现在去哪儿找?
什么道士?难道要招魂吗?
正在左右为难,突然听人禀告:“圣上,有道士叩门。”
皇帝抬头,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叶羲。
“他有什么能耐?”皇帝有些惊讶,旋即叹息,“在天台山待了那么多年,他烧的丹药,他自己都不吃。”
皇帝派人监视了叶羲许久,知道他生病了会去山下看大夫,道观里有时候闹鬼,他就请别的道士去驱鬼。
总之除了懂得占卜问卦,像个假道士。
“让他来吧,”皇帝道,“朕倒要问问,他有什么手段。”
“回禀……圣上,”前来禀告的人有些怯怯,道,“他没有求见圣上,直奔楚王殿下寝殿去了。”
皇帝的神情便有些僵硬,他尴尬又愠怒道:“朕也没想见他!朕也过去!”
原本想给小九夫妇留点相处时间,但叶羲都去了,他也去!
殿内烧着最热的地龙,李策却浑身冰凉。
李璟趴在他身上哭,被白羡鱼以“找药材”为由,请了出去。
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个,叶娇侧躺在床上,紧紧拥着李策。
流多少泪都没有用,她不是大夫,也不是手握生死簿的神灵。
李策的话很少,一句句都是交代后事。
“真对不住,让你年纪轻轻……”
“你放心,”叶娇道,“你敢死,我就敢在楚王府养一百个面首。”
李策努力睁眼看她,唇角勾着一丝笑:“也好,我攒的银子,养一千个面首,大概也是……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