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差事做得很好,却没有打点好前来视察的上级,就等于没做。
尹世才躬身开口道:“楚王殿下舟车劳顿,下官特地打扫了一处院落,请殿下歇息。”
户部官员跟在李策身后,闻言忍不住揉肩甩臂,也想去歇歇。
“不必了,”李策道,“用过晚饭,本王就准备回去。”
哪儿有这么急的?
几位户部官员连忙又站直身子,不敢懈怠。又用眼神示意尹世才,鼓励他再多说几句。
尹世才施礼道:“招待不周,下官会惶恐难安。甘州有一处温泉,外面大雪纷飞,泉中温汤鼎沸,宛若仙境。温泉乃自然之经方,天地之元医。楚王殿下既然来了,当然要去看一看甘州的景致。”
看景是假,享受是真。泡汤时再送上几位美人,必然哄得楚王乐不思蜀。
几位户部官员再次心生向往,他们觉得自己不为享受,为的是到时候能触景生情,写出美妙的诗句。
尹世才怕李策再拒绝,又追了一句道:“当初甘州受灾,有大善人委托道观施粥,道场就设在那处温泉。比如殿下去看看?”
然而李策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尹世才道:“知府大人没有听清吗?本王要回去了。”
户部官员齐齐僵住,想到那石板一样硬的马车,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直到李策离开,尹世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李策把他唤去州界谈事儿,是因为急着回京。
京中有什么好的啊?
尹世才腹诽道:“有大床吗?有汤泉吗?有绝色的美人吗?”
水汽弥漫,从浴桶内向外翻涌坠地,屏风围合的暖阁内,叶娇正在沐浴。
她光滑的手臂抬起来,手里捏着一封尚未打开的信,在空中晃了晃,就要丢进浴桶。
丫头水雯连忙抢过来。
“小姐不看信的内容吗?”她看着信封上楚王的印鉴,又好奇又期待。
“扔进去!”叶娇拍拍水面,“怎么还敢给我写信?我要看它烂成纸泥。”
水雯护住信退后一步,嘻笑着道:“墨散开,水会脏,会把小姐的皮肤染黑的。”
叶娇这才作罢,想了想又道:“拿去烧了。”
“好,好,烧了。”水雯答应着退后,刚消失不见,叶娇就又闷声道:“算了,我不喜欢闻烟气。丢妆奁上吧,等我得了空,给它撕了。”
到底也没有撕。
叶娇坐在妆奁前,丫头为她擦干净头发,在里面包了栀子和月月红的干花,慢慢烘烤。
叶娇盯着信,时不时拿起来,又放下。
最后她被犹豫不定的自己惹恼,把信丢进抽屉,狠狠合上。
这之后连续好多天,每天都有李策的信寄来。
送信的驿吏风驰电掣,可叶娇拿到信,却看都不看一眼。
最后抽屉里积了厚厚一沓,水雯忍不住劝说道:“小姐,就看一眼吧。”
“不看,”叶娇道,“等他回来了,我要把这些信绑在砖头上,扔进赵王府。”
至于为什么不是扔进楚王府,当然是因为楚王的府邸还没有建好,李策仍借住在李璟那里。
水雯提心吊胆地点头,很担心李策会不会被砖头砸到。
长安的街市,是大唐最热闹的地方。
这里有享用不尽的各色美食,有或高雅或通俗的音乐,还有往来觐见天朝上国的番邦使臣,有学贯古今的名儒,有饮酒作诗的侠客,有官商有工民,当然还有贼。
贼一般都白天睡觉,傍晚时分才一个个冒出来,到街市上随便买些吃食,填饱肚子。
他们没有什么钱,所谓“偷吃不肥,做贼不富”。
封名等在巷子口,背靠坊墙懒散地站着,直到一个人从他面前经过。
“桑青。”封名歪着头,唤那人的名字。
桑青转过身,手下意识往腰带上摸,那里挂着一把匕首。
他和封名曾经是朋友,但早已经分道扬镳。一是因为封名傍上高官,要跟他们划清界限;二是因为封名不是贼,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桑青私底下认为,偷人性命的罪孽,可比偷人东西大多了。
“封大人,”桑青皮笑肉不笑道,“您如今前途无量,还认得小弟啊?”
桑青虽然不知道封名跟了百里曦,但他知道是位高官。
封名反手按着坊墙,在一块石头上磨指甲。
“总上梁有什么意思,”他眯着眼笑,尽量让桑青放下防备,“我这里有个大活儿,干得好了,保管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什么大活儿?”桑青有些警惕道。
封名离开坊墙,抬手搭住桑青的肩膀,问道:“那个帮你望风的小武侯林镜,还肯做事吗?”
“他不做了。”提起林镜,桑青就恨得牙痒。
“那正好,”封名笑起来,“这一回,我来替你望风。”
“偷什么?”能让封名看上的东西,必然价值不菲。
桑青揉搓双手,三角眼里迸射喜色。
“先别急,”封名站定道,“我先探出那东西在哪里。”
他说着丢给桑青一块银锭,桑青拿起来就准备用牙试试真假,又觉得不妥当,嘿嘿两声放下,难以置信道:“这么大方?”
封名拍拍桑青的肩膀:“跟着我,不会让兄弟们吃亏。”
两人在街道转角分道扬镳,封名看着桑青的背影,负手而立。
谁能想到,决定安国公府生死的,会是一个贼呢?
……
第85章 府邸
自从在长街殴打完林镜,桑青很久没有这么快活了。
就算是贼,也希望日子有个盼头。眼前这个盼头,便是封名。
有封名为他望风,恐怕偷到皇宫大内,都没问题。
桑青喊了几个朋友,跑去东市最奢华的酒楼,把一锭银子全部花完,踌躇满志得意忘形。
这里也是他们以前同林镜接头的地方,不过接头是在酒楼旁边的暗巷。林镜那个胆小鬼,每回都嘱咐他少偷点,换来的钱只够果腹。
不一会儿,桑青便酒足饭饱。他一面晒太阳,一面把细长的手指伸进头发里,寻找着捉出一只跳蚤。
用指甲把跳蚤掐死,再把跳蚤尸体弹向街道上巡查的武侯。
桑青觉得林镜也是一只跳蚤,卑不足道下贱可恶。
“等着吧,”他大笑道,“小爷我要飞黄腾达了!”
忙了一天差事,武侯们三三两两返回武侯铺。
因为吐蕃使团住进皇城内的大学习巷,叶娇特地调派人手,加两班过去驻守。
这件事还被白羡鱼反驳过。
“那里有右威卫衙署,鸿胪寺和礼部主客司衙署都在,谁不要命会跑去生事儿?”
大学习巷内很热闹,因为负责外事的衙署在,各国的馆驿也设在此处,前来求学的遣唐使、外邦学子,大多都住在那里。
从大学习巷这头走到那头,能听到十几种番邦夷语。正因为这样,巡逻大学习巷的不光有武侯,还有禁军右威卫。
白羡鱼的话不无道理,但叶娇道:“你听说过灯下黑吗?越是看起来亮堂的地方,越容易被人钻空子。眼下吐蕃使团进京一个月,圣上迟迟没有召见,可不能在咱们这儿出什么纰漏。”
不召见,要么是圣上太忙,要么是朝廷对于是否要和谈,还拿不定主意。
叶娇想了想上次见皇帝时,他一面吃茶一面饶有兴致跟她聊天的样子,笃定皇帝不太忙。
她虽然不太懂朝事,但她总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情。
皇帝的心情是:因为阎季德而愤怒,因为李策而憋闷,因为她救李策而欣慰,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惋惜。
不知在惋惜什么。
“成吧,”听叶娇这么说,背靠桌案翘起二郎腿的白羡鱼道,“把我的得力干将林镜也抽调给你。”
什么得力干将,是因为偷过他的钱,打了一顿差点逐出武侯铺的小武侯罢了。
林镜正在守门,闻言立刻站直,眼珠不敢乱看,但是一瞬间汗流浃背。
把他……抽调给叶武侯长吗?
叶武侯长会要他吗?
林镜对白羡鱼的这个提议心生感激,又充满忐忑,不知叶娇会怎么说。
终于,漫长的等待后,叶娇悦耳的声音响起。
“好啊,不过我的人可不守门。林镜,你过来,我给你排个班儿去巡大学习巷,薪俸加倍。”
林镜身体僵硬,下意识挪动双腿进屋,低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发觉自己忘记呼吸,胸膛憋得快要炸开。
他从未听人这么喊过他的名字,饱满温和,承载着信任和责任。这是知遇之恩,是寒夜中送给他的一盆炭火。
“瞧你那出息!”白羡鱼把林镜的慌乱看在眼里,冷哼一声起身,“好好做事,别犯浑。”
“谢白队长!”林镜单膝下跪,恭送白羡鱼。
他不怪白羡鱼曾经打他。做错了事,挨打是应该的。他也不怨恨白羡鱼的轻视慢待。从出生起,他们就在两个世界。
他只是真的很激动,恨不得肝脑涂地,来报恩情。
“第一件事,”叶娇等他起身,唤他道,“去大学习巷的路上,拐到兵部府衙,帮我给哥哥带句话。”
她眯着眼笑道:“这是假公济私,你可别告诉别人。”
林镜连忙说不会,紧张的心也渐渐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