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苦力们的苦大仇深、唉声叹气,这几个差役倒是肆意,一边走还一边说着话。
“今日这活儿干完,明儿就不用来了。”
“怎么?这沟不挖了?”
“谁知道呢,反正上头这么说的,估计还有其他活儿要干,不然也不用把这些人领回去。”
元贞感觉自己被人扯了一下,侧过脸来,对上一张胡子拉碴的糙脸。
“你哪个村的?你这法子好,把头脸都蒙上了,风也吹不到,瞧我这脸吹得干巴,回头回去了家里婆娘肯定不让我亲她!”
这话引起周边一群汉子哄笑。
“李三,就你这样的邋遢汉子还有婆娘?莫怕是吹的吧。”
“就是就是。”
“我跟李三一个村的,我证明他有婆娘,不过他婆娘是个厉害的,回去后肯定挠他。”
一群人说说笑笑,似乎这天也不冷了,人也不累了,路也不难走了。
借着说笑的空档,元贞也粗着嗓子与人搭腔,不一会儿就弄明白这伙人的来历。
与她所想差不多,这群人就是京畿路附近的村民,都是充劳役来的,帮朝廷给黄河沿岸挖战壕深沟。
河对面的深沟就是他们挖的,挖完了对面挖这边,当然也不止他们这一群人,还有其他劳役,不过跟他们不是一路。
“北戎的军队就在河对岸,你们难道不害怕?”
“害怕有什么用,不是有权少保杨将军领着大军在前面拦着?再说了,真要让北戎蛮子打过来,当官的倒不倒霉不知道,我们这些普通人肯定要倒霉。”有人答。
“可不是,我有亲戚就是卫县附近的,北戎打过来时,就跑到我们这儿来了。说是北戎蛮子凶残,什么都抢,女人都被抢了,还杀了不少人……”
这话头一勾起来,人群里七嘴八舌都说了起来,说的都是北戎蛮子的凶残。
差役们听到这些议论,也没人出声喝斥。
说到底,这也是干活时,能驱使着这些劳力用心干拼命干的动力。
伴随着种种议论声,一群人过了河。
等过河后,差役们就不让苦力们说话了。
元贞一直被夹在人群中,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形,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该走在两侧时,几次想退到人群外,都被她身边的汉子拉住了。
就是那个叫李三的。
他还热情地督促元贞,让她别落下了,真落下了一会儿回去要挨鞭子,又说人群中间才暖和。
元贞没办法,只能跟着这群人走。
又走了大概两刻钟的样子,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城池下。
城池不大,但城墙上站着许多兵卒,城门也有许多兵卒把守,一副重兵把守的模样。
“都赶紧进去。”
等进城后,更是入目之间都是兵卒,似这汲县已经没有百姓了,他们这群人就是唯一的百姓。
元贞还是夹在人群里,低声询问身边的人。
有人道:“都知道北戎要打过来,百姓都逃了。”
又有人怀疑道:“这你都不知道,你该不会是北戎蛮子的奸细吧?”
说完,这人自己都被逗笑了。
“不过就你这身板,北戎蛮子大概也不会派你来。”
这时,一旁走上来一个差役,人还没开口鞭子已经上来了。
“嘴都被我闭上,一点规矩都不懂。”
为了躲鞭子,人群往一侧倒了一下,本来你一句我一句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闭上了嘴,保持之前走路的姿势——揣着手缩着脖子。
他们来到一处营地,似乎是军营,因为门前有兵丁把守。
入了营地,一群人被赶去了营地的北侧,这里有密密麻麻的帐篷,应该就是这群苦力的住处。
元贞跟着人流进了一座帐篷,这帐篷方圆不过十来米,却一间要住二十来人。元贞不熟悉情况,就跟着李三走,二人进了同一个帐篷。
帐篷里十分昏暗,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酸臭味儿,地上铺着草垫子,一些颜色不一的被褥堆放在草垫子上。
一条草垫子刚好够一个人躺下,这就是这些苦力们睡的地方。
累了一天,大家都坐下来歇息,有的甚至把鞋脱了,一时间帐篷里的酸臭味儿更足了。
有人骂道:“你们行了啊,一会儿就放饭了,臭成这样怎么吃?快把帘子掀开透透气。”
有人抱怨天冷风大透什么气,有人反驳你脚不臭?
一通七嘴八舌中,外面响起一阵敲击声,这些人顿时顾不得说笑了,纷纷站起来往外行去。
别人走,元贞虽不知要干什么,也跟着走。
出了帐篷,才知道是放饭了。
一人两个黑得看不出是什么的窝头,一碗稀得能照清人影的粥。
就是这般吃食,一众劳力也是喜笑颜开,尤其这粥格外得他们喜欢。不过也是,累了一天,又冷,喝一碗热粥,晚上也能好熬一些。
元贞实在吃不进那窝头,就把稀粥给喝了。
李三问他为什么不吃,她说肚子疼吃不下,于是窝头被李三拿了过去,换给她半碗稀粥。
元贞捧着从别人碗里倒来的稀粥,一时无言。
“你知道这哪儿有水吗?我想洗洗……”
不待她话说完,李三露出怀疑眼色。
他也没嚷嚷,低声道:“你到底是谁?这次力役中这么多人,我就没见过你。”
也就李三这种交际广阔、又有点细心的人,才能发现元贞的异常。旁人即使觉得元贞面生,也多是没放在心上。
毕竟力役这么多,各个村的都有,也不是都认识。
元贞知道李三早就怀疑自己了,不然也不会一直跟着她,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想牵出下面的话头。
“其实我是卫县附近逃过来的,和家里人走散了,一路上又饥又饿,见这里有人干活儿,就混了进来,想混几天饭吃。”
想要打消一个人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以此来引起他的质疑,而后借由严实合缝的解释,一举打消他所有怀疑。
果然李三眼中警惕之色退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又道:“这种地方哪有水给你洗,没见着一个个都脏得看不清眉眼,再坚持坚持吧,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元贞又问:“怎么让我们住在军营里,别处没地方了吗?”
李三道:“那谁知道呢,之前我们住的地方房顶塌了,就把我们挪到这了。军营好啊,真要是北戎蛮子打过来,军营里多安全。”
元贞当然知道军营要比外面安全,可她也想起一件事,那不知名年轻人所说‘祝顺远打算里应外合,伙同北戎军炸了汲县的军营’。
其实打从见到让这么大一群劳力住进军营,元贞就在想这件事。
这个炸了军营,自然不可能是用震天雷炸,元贞还知道另一种所谓的炸营——营啸。
营啸,顾名思义指的是兵卒们身在战场,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
再加上天黑以后,照亮不足、视线昏暗,一旦某个或某一群兵卒发生惊叫混乱,会让其他人以为是敌军袭营,因此蔓延成更大面积的混乱。
元贞在往年的奏犊中看过类似的记载,通常营啸一旦发生,若不及时制止,后果十分可怕。轻则发生大规模踩踏,重则自相残杀,敌人不攻自溃。
也因此当见到劳役竟跟守城的驻军混居,顿时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兵卒警惕心高,不好下手,若是从力役中下手呢?到时候谁管你是力役还是兵卒,炸了营很正常。
而且元贞怀疑,这一群苦力大概是背锅之人,可能真正的炸营会发生在兵卒之间,而这群苦力不过起个辅助作用。
她能做什么?
怕落到祝顺远及其心腹手里,所以她不能暴露身份,偏偏她又跟着这群苦力进了城,如今出不去。
元贞还是知道杨變并不是驻守在城里,而是距离汲县不远的前线。
又想,杨變等人驻守前线,可能黄河这边的关卡都是祝顺远在负责。事实证明只看这群苦力的话,确实是如此,所以她能混进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可她能做什么呢?
“其实我跟你说个实话,”元贞故意做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我不是普通人。我是杨将军……你知道杨将军吗?”
李三连忙压低嗓子:“你说是杨變杨将军,这次领着人打北戎蛮子那个?”
元贞点点头:“他不光领兵打北戎蛮子,还是主帅权少保的义子,同时还是魏国公主的驸马。以前在西北,打西北蛮子的,朝廷见他领兵好,这次把他派到了汲县来。”
李三倒不知这么详细,只知这位杨将军是个青年将军,早年在西北打西狄蛮子战无不胜,如今被派到汲县这来了。
至于什么义子驸马的,他却不知。
又见元贞说得如此详细,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此人不是普通人了。
“我是杨将军的亲兵……”
李三露出质疑神色,传言杨将军身高九尺,壮如虎熊,杨将军的亲兵就这样一副小鸡崽的模样?
元贞当然知道他在质疑什么,可她现在拿不出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想了想,她把手背上缠着的布扒开一些,露出其下细白的皮肉。
“我是负责杨将军私务的亲兵,平时不上战场的。这次杨将军听说汲县军营里混进了北戎的奸细,遂把身边的人都命出来暗中查探消息。”
“怪不得我说你总是蒙着一张脸,只露一双眼睛了。对了,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想让我给你帮忙?”
元贞点头:“我今天刚混进来,不清楚周遭情况,你找个借口带我去四处看看?”
“你该不会是北戎的奸细吧?”
说着,李三又摇头道,“北戎哪有你这种细皮嫩肉小鸡崽似的人,你倒像那些大老爷们身边的书童。”
“你说对了,我就是杨将军的书童!现在你总相信我了吧?”
哪知这李三又摇头:“你把脸露出给我看看,我就信你。你这藏头遮面的,谁敢信?”
元贞真有些烦了,这人的疑心病未免太重了!
却又知道事从紧急,光她一个人实在做不了什么事,她必须迅速拉拢起一些人手,而这个李三就是她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