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是实在厌恶家里被外人住进去,也有的是家中存粮不多,还不知城门什么时候能开。可赶又不能赶,就在禁军里寻了人,偷偷塞银子塞粮食的都有,把那些平民绑了趁着夜色,把人往外丢。”
至于丢出去怎么办?
反正与他们无关。
“也有些人是不想待在内城想归家的,就是是封闭城门时仓促被关在城里的那群人,他们家在外城,实在担心家中老幼,便收买守城门的禁军。反正都是往外送人,上面人也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便夹带着把这些人也往外送。”
“所以你想——”
“所以我想混出去!”蒋尚舔了舔嘴唇道。
这话他其实说得很为难,也是纠结了多时。
蒋家男丁少,除了爹和二叔,便只有他和大哥,还有蒋培。蒋培年纪还小,能顶上用只有他和大哥。
若他出去了,就只剩大哥一个人了。
爹娘妹妹大哥弟弟都在,他如今却要扔下家人,跑到外城去。去了外城,在北戎人眼皮子底下,生死难料。
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也知晓家中肯定要阻拦。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实在担心詹莹莹,又见家里暂时没什么危险,才又起了心思。
“大哥……”
“你想好了?”
蒋尚点了点头:“想好了,就等寻个机会跟爹说。”
可还有爹娘那一关要过,这也是他为何魂不守舍,愁眉不展的原因。
蒋旻有些感叹地看着弟弟。
蒋尚长大了,以前虽有个大人模样,可蒋旻一直觉得弟弟没长大,总是爹和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却敢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哥,你不要拦我,若你也阻拦,爹也不让我去,我……”
“这事你应该早说,而不是一直藏着。”
闻言,蒋尚一愣。
“既然能混出去,光一个人有什么用,应该多寻几个好手,跟你一同混出去。既能帮到你,也能打听打听外城的情形,说不定还能城外送消息。走,我们再去权家,也只有权家能找几个放心且武艺不差的人。”.
元贞把康承安和马贺都请了来。
“你们对京西北路的那几位主官可熟识?”
闻弦知雅意,二人对视了一眼。
“公主这是——”
这几日安抚使司的动静,可瞒不住同城的转运使司和常平司。杨變带着人去了上京,如今却回来了一些人,还送了十几车东西。
二人哪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其实大头都在谷山光化军驻地,也实在是都运来了,一时半会儿没地方能放,所以捡着紧要的运了来。
元贞也没想瞒着二人,将杨變传给她的消息说了说。
听说上京外城已破,二人俱是一惊。可当听到北戎大军并未深入城中,而是扎营在城墙下,如今正在跟朝廷和谈,二人又放松了不少。
元贞瞧着二人神色,不动声色道:“你们说豺狼来了,却守着羊圈不进去通通吃光,而是每天只吃一只羊,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图谋后续,它一只狼一天能吃多少,这么多羊一时半会也吃不了,不如养着,慢慢吃。”
康承安和马贺懂了,明白元贞在说什么。
而他们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恰恰点中要害,北戎一时半会儿吞不下上京这座大城,乃至整个昊国。
他们不打进内城,是真不想打吗?
不过是北戎骑兵不擅巷战,担心增添不必要的伤亡,不如把羊圈大门关起来,养着慢慢吃,说不定羊圈里的羊害怕自己被吃了,就主动把别的羊送给它吃。
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到鲜美可口的羊肉,还能不断削弱羊群的力量。等哪天羊圈里的羊逐渐减少到即使他们奋起,也无法伤害到狼时,就是所有羊都被吃掉的境地。
“上京城里的人实在太多,北戎人又只围不杀,百姓恐惧,必然要往内城寻求庇护。朝廷光守住内城也没用,没有粮食补给,总有一天会自己打开城门,让北戎人进去。”
所以——
“所以朝廷肯定急于和谈,是时北戎一定会狮子大开口,而朝廷为了满足北戎的贪欲,必然是要什么给什么。”
就如同前世她被送出去一样,那时她不懂,为何北戎都没打进城来,父皇和那些朝臣就惧怕如斯,现在明白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北戎人倒是玩得极好。
“而各路禁军,或是没收到消息,或是即使得知上京困局,却惧于没有调令兵符,不敢妄动。或者根本就是老弱残兵,去了也是送死,干脆装作不知道……”
听着元贞的分析,康马二人俱是汗如雨下。
这位公主根本不像个女子,倒不是说长相,而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其远瞩高瞻,运筹帷幄,远超一般男子。
甚至恍惚让人以为是面对的是历经数朝的老臣,偏偏又没有那些老油条们的油滑,而是言辞锋利,一针见血,且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那公主是打算——”
“将军如今在京郊,由于势单力薄,只能在城外劫掠北戎收集来的财物和粮食,我们和京兆府还隔着一个京西北路。北路辖下两府五州,驻军远比南路更多,他们为何不动?可与上京有联系?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弄明白的。
“且后续将军一定会继续往襄州输送物资,东西要途径北路,总是要人过去打个招呼,免得有那不长眼的人给拦下了,平添事端。”
康马二人又是一个对视。
对视之间,显然有了主张。
康承安站起来道:“那就让下官去跑一趟,下官与汝州的知州还算熟识,也能说得几分话,不如先去探探那边到底如何?”
“那就有劳转运使了。”
元贞看向一旁站着的亲兵阮咏。张猛离开后,就把阮咏暂时安排在元贞身边,听从她的吩咐。
“找几个人陪康转运使一同去,正是兵荒马乱之际,务必要保护转运使安稳。”
“是。”.
夜黑风高。
四周又冷又黑,只有城门楼上亮着的火炬,照亮了周遭不大的范围。
之前,内城门刚封闭那会儿,每晚城门楼和城墙上都是亮如白昼,生怕北戎人借着夜黑攻城。
就这么烧了几日,大概是燃料不够了,又或是知道北戎不会打进来,这些火把火炬才被撤下,也就城门楼上会留下一些光亮。
下方的城门,藏在昏暗的阴影里。
寒风呼啸,幸亏这两天没下雪,倒也不会太冷。
趁着夜色,一群人悄悄进了安远门内城门。
人很多,密密麻麻一大群。
有自己走的,更多的却是被绑着堵了嘴放在平板车上,让人拖着走。
带路的禁军沉默谨慎,腰间的佩刀已出鞘,哪怕这城门洞里只有两支火把照亮,视线昏暗,也能看出冷厉的银芒。
“都快点走,别出声。”
除了要出城的人们,还有许多禁军。
待来到外城门时,禁军们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抬下城门后的顶木,动作谨慎轻巧,显然都是熟手,做过许多次了。
城门开启时竟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有一股寒风顺着那条门缝涌了进来,将所有人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赶紧走!”
“速速出去!”
禁军们又是推又是搡,将一个个的人顺着那条门缝推出去。
待第一拨人都出去后,则轮到那些非自愿出城的平民。
他们也不给那些人松绑,两人抬一人地往外扔,等人都扔完了,城门迅速合上,落下顶门木。
至于这些被绑着的人,自有一同出去的人帮忙解绑,这都是提前说好的了。
蒋尚帮着松绑了几个人,也没多留,就伙同与他一同出来两人离开了。
三人隔着距离没入黑暗之中,就如同那些急着想归家的平民。
而城门外,则响起阵阵哭骂声。
是那些被松绑了的平民。
他们哭嚎着,唾骂着,拍着紧闭的城门。
可没人理会他们,朱红色的城门冷硬像寒铁一般。他们哭了一阵见没什么用,纷纷笼着袖子缩着脖子没入黑暗的巷道之中。.
夜里的外城并不平静。
因为格外安静,也就显得突然响起的哭喊声尖叫声格外刺耳。
最近这些天里,每天晚上都会闹这么几场,被找上的人家只能自认倒霉。
到了第二天,天亮了,无论户主怎么哭诉唾骂,又或是干脆人都死干净了,大家也只会唾骂北戎人不是东西。
实际上都知晓,北戎人要抢白天就抢了,何必等到天黑,是有人趁机作乱。
或是本性就恶,或是家中已经断粮,他们针对的也不是普通平民,而是那些当官的有钱的。
现在百姓格外仇视那些当官的,若非他们无能昏庸,何至于让北戎人打进上京,以至于所有人都沦为鸡狗猪羊,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若是得知哪个官员家被抢被杀,百姓非但不骂,反而会叫好,说他们都是义士。
詹家位于望春门附近的甜水巷,这里前后几条街巷住的都是官员。说是官,其实都是些小官小吏,家中房子也不大,多是两进院落。
詹家人丁单薄,除了詹成义和詹大娘子,下面只有一子一女。
长子詹文,是太学院的学生,现年二十有一,已娶妻,并诞有一子。女儿便是詹莹莹了,今年十七。
下人倒是不少,前前后后加起来十多个,只可惜都是老弱病残,唯二能算是壮劳力的,那日随詹家母女去城外上香,偶遇北戎人,都被杀了。
打从听见隔壁吴主事家中响起尖叫声,詹家人就都起来了,却不敢点灯了,摸着黑都聚到了正房。
一屋子人,抬眼看去都是女人和老人,唯二能算得上壮年男子的,只有詹成义父子。
詹莹莹见嫂子柳氏吓得抱着侄儿瑟瑟发抖,不禁安慰道:“嫂嫂你别怕,他们若敢闯过来,必然让他们有来无回。”
她手里提着把菜刀,不光是她,几个老仆手中都提着刀棍,甚至侍女手里都捧着花瓶,詹文这个文弱书生则拿着一根棍子。
“你抱着辉儿进里屋随娘一处去。”詹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