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蒋拯也不装了,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说贞儿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打着七皇子的旗子,可直接重建朝廷,她却偏偏置若罔顾。明明官员都是现成的,直接捡来用便好,她却偏偏置之不理,宁肯人晾着也不用,让大家都忙成这样。”
蒋旻看了他一眼,道:“爹,你说为何?明明有捷径可以走,却偏偏置之不理,要走一条费力的路?”
“难道说杨變他……有异心?”
这个想法是早就存在蒋拯脑子里的,所以他才会心事重重,却又不好明说,才会借着机会想试探一二。
“此事贞儿可知道?”
蒋旻无奈地暗叹一声,道:“为何不能是贞妹妹也如此想?”
“这怎么可能?”
蒋拯震惊到无以复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贞儿是公主,从小受圣上宠爱,七皇子是她亲弟弟……”
蒋旻打断他:“不是亲的,是记在姑母名下,人家是有亲娘的。”
顿了顿,他又说:“爹你觉得和一个不是亲的弟弟相比,是丈夫亲,还是弟弟亲?”
“这——”
蒋拯语塞。
这还用说,于女子而言,自然是丈夫大过一切。
“可圣上怎么办?难道就……就不救了?”
这才是蒋拯此番来试探的真正原因,这些日子他见元贞忙东忙西,却一直不提营救圣上之事。
确实当下救人有些不切实际,可提都不提未免显得太过无情。
可他一个当舅舅的怎么说,这种话也不好说啊,纠结了多日,才寻思借着用官员的事,想来试探一二。
蒋旻又怎可能没看出亲爹的心思?
恰恰他看出了,也知道有些话元贞不好说,才会出面拦下蒋拯。
“爹,你为何觉得一定要去救圣上?”
“不救怎么办?那毕竟是圣上,是贞儿亲爹……”
蒋拯显然有些慌了,慌得不止是儿子说出大逆不道之言,而是他竟能如此淡定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爹,这问题就跟为何不用那些官员是一个道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想说君臣那一套。”
蒋旻叹了声。
“我才发现爹你虽是武官,其实早已被文官那一套给洗脑了。你甚至忘了圣上几次想拿元贞去和亲的事,你觉得事情既然没发生,就不该记恨,天下无不是父母,总归圣上也宠了贞妹妹多年。”
蒋拯嘴上没说,但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蒋旻猜对了。
蒋旻又道:“我此言倒不是在说贞妹妹不孝,也许她心中也存着想救圣上的念头,但显然现在不是时候。就如我方才所言为何不用那些官员一样。爹,难道你真觉得原来的那个朝廷是好的?”
闻言,蒋拯一愣。
“一切都照搬原样,等于是把以前的朝廷又挪了过来,待挑出几个能管事的高官后,是不是还会如以前那般,文官抱团打压武官,又弄出一堆这官那官的,重复着以前朝廷的弊政弊制?
蒋旻说得格外深沉。
“之前那些人为了夺嫡,为了自身及家族利益,不顾江山社稷的大局,彼此互斗,党同伐异。这党争绵延了几朝?斗得朝堂上乌烟瘴气,斗得朝廷都被北戎人一锅端了。既然一切都推倒重来了,为何不能是一切都重新来过?
“一切都重新来过? 蒋拯喃喃道。
“对,一切都重新来过,建一个全新的、规制完全不同以往的朝廷。 蒋旻语气中冷静又带着一丝狂热。
虽然元贞从没有跟他谈过,但只观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蒋旻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看出其中深意。
“那些世家士族勋贵国戚,扎根在朝廷吸血多年,把自己吸成了庞然大物,把朝廷吸得羸弱不堪。让我来说,北戎破城反倒是好事,只有异族的手段才能彻底碾碎这一切。
“如今好不容易将他们削弱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之时,爹你竟还想着用他们,何其愚钝!
“甚至救圣上和利用七皇子名号也是同理,一旦圣上归来,那些人必然蜂拥而至,一切回归从前。七皇子也是,那些皇亲国戚中可有不少漏网之鱼,一旦他上位,必然也都来了,他一稚嫩小儿,如何对付得了这些人?慢慢地在他们的离间下,疏远了贞妹妹和杨變,然后一切又回归原位。
蒋旻这一番话,实在太炸裂了,震惊得蒋拯直接愣在当场,眼睛发直,宛如魔怔一般。
元贞已经在外面听了多时。
她走了进来,对着蒋拯笑道:“当着外人,我还要遮掩一二,当着舅舅,我自然要说实话。大表哥说得很好很对,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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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87
“贞儿!”
蒋拯重重叹了声,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难道他真觉得原来那个朝廷是好的?
并不是!
相反因为他管着皇城司,帮圣上探查各处消息,知道的看到的比旁人更多,也更深刻。
曾几何时,无数次他也感叹他也扼腕也气愤,可又有什么用?
连圣上都无法改变这一切,谁又能?
现在昊国经历大创,皇帝皇嗣宗亲尽遭掳掠,朝廷也崩塌,乱世已至,常人已经活着很难了,他们这些人又能做些什么?
“那个位置其实谁来坐都不要紧,我想的只是改变,彻彻底底地改变。而不是你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做了些事,扭头却发现被人改了,你无能你悲愤,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如同当初权少保与杨變在汲县,竭尽全力,但又有什么用呢?”
元贞笑着,说出的话却极为悲凉。
也是确切实在的亲身体会,一次次竭尽所能,一次次被泼冷水,最后发现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襄州。
她改变不了那里,那就找一个地方来改变。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这话听起来很不对味,但她骗不了自己,她就是这么想的。
更甚者,再细究一些,当下这种局面,北戎及慕容兴吉确实在其中占了主因,但她何尝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她以杨變为刀,在绝境中将局面逆转成了有利自己的方向,再进或再退一分都不行,眼下就是刚刚好。
被她当刀的那个男人,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只按照她说的去做,不闻不问。
相对比大舅——倒不是说舅舅不好,只是终究每个人都没有每个人的想法,想要获得旁人的认同,便需要让对方感同身受,去理解自己。
这么一想,她和杨變这就是两情相悦吧。
糟糕,她又想那个男人了。
“我晾着那些人,也并非真晾,只是希望他们能认清自己的位置,这样才有助于之后要做的一些事。用他们不是不可,只是需要他们改掉以前那种思路,若真是还打着把原来那个朝廷,又挪了个地方来的想法,还妄图尸位素餐,压在旁人头上作威作福,不用也罢。”
“那圣上——”
“只能说眼下不是时候,也没有机会,若以后有了机会——”元贞声音低了下来,“他到底疼爱我多年,我也想以全孝道。”
堂中安静了下来。
久久——
蒋拯突然长出一口气,道:“舅舅老了,脑子不如你们年轻人,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只管把当下的事做好便是。新城那还有些事,我也是抽空而来,先走了。”
元贞和蒋旻目送着他离去。
“爹他其实已经赞同了你的想法,只是他从小接受的便是忠君忠国的思想,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元贞点头道:“我懂。”
“那就好。”
蒋旻又道,“对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说起正事,元贞也拉回了注意力。
“我觉得还是因地制宜吧。以前我总想,人读书到底有什么用?那些人苦读诗书数十年,就为了考上科举,当上大官?考的那些诗赋、经义到底有何用?诗赋陶冶人情志,经义教人做人的道理,可在实务中,却一无用处。”
“反而被那些卑劣之人,以圣人为名,来给人制定道德高地,而道德只能约束君子,约束不了小人,恰恰这种读书读得太多太通透的人,通常都是小人,这其中也包括我。因为读得太透,深谙反制与钻漏子之法,于是总能占得高地让自己心安理得。”
元贞说得有些跑题了。
蒋旻却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一直等她把这段话说完,他才安慰道:“贞妹妹你说得我都明白,你心中不要有负罪之感,毕竟连我都觉得这样做没错,反而于大局来说是好的。”
真竭尽全力把圣上救出来,又有何用?
只会把场面弄得更糟,只会浪费不必要人力物力,是时被北戎抓住漏洞,所有人被拖着一切死。
对于负罪感这句话,元贞只是哂然一笑,似有些感叹地摇了摇头,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后来我去到尚书内省,站在高处以俯瞰大局的角度去看,我又觉得当初设立科举制度的人很聪明。这么大的疆域,数不清的人口,怎么才能选出一个最公平的取材之法?”
元贞自问自答:“那必然是规制的,设定出一个标准,让全天下的人都按照这个法子来,才算最公平。”
“只是时间久了,却又不改革,被太多的人钻出了漏子,又由于恩荫制度,致使彻底失去了公平。普通平民和权贵们,从一开始起点就不一样,你费尽心机,他已站在终点,还怎么公平?”
“所以——”
元贞一笑:“那就让我们来一场,不拘一格取人才吧。不是说晾着他们吗?可别说我没给他们机会。”.
位于城东钟楼巷的一个小院门外,站着一个老妇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两人都穿着平民衣裳,可这老妇眉眼之间却写满了对四处的嫌弃。
先是男子敲门,他敲门倒还好,规规矩矩。
可里面一直没开,老妇将儿子叫过来,亲自上阵,敲起门来框框直响,引得附近邻里都出来探看到底怎么了?
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是个中年仆妇。
“我家公……娘子说了,让你们进来说话,别在外面闹。”
老妇眉眼讥诮,似想说什么,到底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