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元贞再至,继续与苗曼儿品茶论书。
说到兴头,她让苗曼儿手书一张与她看。
苗曼儿写完后,颇为忐忑。
“我字写得不好,太过秀气了。”
只从字来说,苗曼儿其实写得不错,唯一不足便是字太过秀气。这种秀气对女子来说,自然无事,但对直笔内人来说,却有些不太适宜。
须知直笔内人常代为御批,字是要经由三省,下到底下给大臣们看的。
一边是精通书艺其中不乏大家的大臣奏疏,一边是代御批的娟秀文字,孰好孰坏,一眼可见,且看着未免也太过不协调,显得不合时宜。
这也是为何宣仁帝会不满一众直笔内人的字,因为这字代表着他的脸面,只是仅皇帝一人实在无法负担三省三司六部枢密院乃至各地奏疏,才一部分由直笔内人代批。
“秀气那多练练就好了。”元贞说。
并接笔挽袖,在下面写了一行字。
接着,她未停,又写了两行。
一行为楷书,一行为行书,另一行却是仿了宣仁帝的天骨鹤体。
楷书字体端正,横平竖直,恢弘大气;草书行云流水,豪放不羁;而天骨鹤体那就更绝了,笔锋笔触苍劲锋利,一股直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苗曼儿直接被那天骨鹤体吸引住了,看得是目不转睛。
“这是圣上的天骨鹤体?但怎么看着有些不同……”她喃喃说。
元贞一愣,细看那一行字。
她本是随意所写,写的是前朝一个叫李贺的人的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再往上看,上面草书所写——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最上面是楷书,写的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①
都是前朝诗人的诗,她不过随意落笔,却是……
元贞手中一紧,笔尖的墨滴下一滴,弄污了纸张。
她随手将纸张拿过,揉成一团扔了开,方笑道:“确实仿的圣上的天骨鹤体,但我学得还不像。”
说着,她又拿来一张纸,随手在其上写了一行字。
这一次要显得平和多了。
单看字,确实都仿的天骨鹤体,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两者的不同。
之前她写得太过锋利尖锐,杀伐之气盖都盖不住,而这次却是笔锋瘦劲,可见风姿绰约之貌,潇洒疏朗,倒比之前那一行更像了。
苗曼儿目光在地上那团纸上停留了一瞬,又收了回来,认真看着面前的字。
“公主的字真好,我若是能写这样一手字就好了。其实我私下也练过临摹过,却是一到自己写就不行了。”
元贞笑道:“还是写少了,多写写就好了。”
。
中午,元贞回金华殿。
用罢午膳,休息了一个时辰,再至尚书内省,掐点掐得比那些直笔内人都准。
到了后,她依旧待在那间书室。
还是品茶论书,不过她也没忘记正事,将自己所带来的几十本字帖,按照字的不同,让希筠和苗曼儿将那些字帖分给那些手书的主人们。
并布置下功课,让她们写十张大字,三日后交上即可。
之后她也未离开,反而仿佛办差点卯也似,每日准点来,准点走。没事她就留在那间书室里喝茶看书,习字作画,闲暇之余也会在二进之前各处逛逛。
一去四五日都是如此,内省中表面上无人说什么,私下里却都在猜测这位公主如此这般到底是想做什么。
尚书内省最深处,一间宽阔简朴的堂室中,有人正在说话。
堆满奏犊的案后,坐着一名白发紫衣的老妪。
只看她发色,大约在花甲之年,反正岁数不小了,但她面容平整,不若寻常老妇那般沟壑丛生,脊背很直,身材消瘦,倒不显老相。
“这位公主自打来了后,就只是每日喝茶论书练字作画?”
程直笔点了点头,眉心紧皱。
“这是当做自己宫里那般闲散随意,每日准点来准点走,怕也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还带着曼儿成日与她吃茶说笑,不成体统。”
虞夫人抬头看了弟子一眼。
她这一生弟子无数,最后能留在身边的,仅两人。一个是眼前的程直笔程半香,一个则是关直笔关巧慧。
半香秉性刚直,不懂曲绕,巧慧人如其名,内慧在心,擅思也多思。
虞夫人看重程半香的刚直忠诚,不该说的绝不多说。
直笔内人不同其他,效忠只是圣上,她们是圣上的笔,是圣上的手,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
可虞夫人恰恰也头疼的是程半香的刚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而关巧慧与之相反,她太聪明了,看似面面俱到,实则想法太多。虞夫人欣赏她的聪明,却又不敢苟同她的聪明。
这就是矛盾所在。
“曼儿毕竟是你带出来的孩子,怎生说她只懂吃茶笑闹?她年纪小,不够稳重,不过如今还有你在,有你担着,她多少能肆意些。当年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等到了岁数,人自然稳重了。再说,曼儿也不是没办正事……”
说着,虞夫人将目光投向面前一张纸上。
这纸似被人揉过,满是折痕,其上墨迹点点,似乎是墨还没干,便被人揉成一团,显得很脏。
却还是能看清上面所写的字。
重点也是字。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三句诗都来自唐朝诗人,两句李贺的,一句岑参的
明天见
第29章
程半香很不解。
这种不解从收到口谕到现在, 她都没想通,又因元贞带得苗曼儿成日不干正事,因此让她有些烦躁。
是啊, 这位公主突然来尚书内省到底是想干什么?
虞夫人暂时也没结论,但并不妨碍她看出此女定有目的,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教字。
“不说她到底想做甚, 此女一手字倒是出神入化,颇得圣上精髓, 拿来教你们却是够了。”
程半香不懂为何说着说着又说到字上面了, 就像那日徒弟兴匆匆拈个纸团来找她,说元贞公主的字真好, 会写好几种不同的字,只可惜这字被她揉了。
她寻思师傅交代下来,让她们看看这位公主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只可惜曼儿不做正事,就拿回一个纸团来, 她就把纸团交了上来。
如今师傅又说此女的字,难道这位公主的字里有什么含义?
程半香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又见师傅没什么要事与她说, 就告退离开了。
等她走后,从一旁走上来个中年妇人。
此女相貌普通,做宫人打扮,但格外有种温婉平和的气质。她走过来后,没动桌上那张纸, 只把一旁杂乱的文书收了收, 又给虞夫人换了盏茶。
“蕙娘你来看。”
蕙娘擦了擦手,俯身去看那几行字, 看完后说:“这位公主的字倒颇有一股不屈不甘之意,似有志未酬,又似……”
“又似什么?”
蕙娘又端详片刻,似有些迟疑:“又似面临什么困局,心中焦虑,未找到破局之法……”
她说得很慢,很迟缓,语气满是不确定。
虞夫人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不若平常女子,只见形不见声,而是笑出声的。
笑完,她似有些感叹:“你心思剔透,聪慧过人,却跟我的时间太晚,早年没学过,年纪大了也学不成什么了,不然你来接了我这位置,我何至于在半香和巧慧之间左右为难。”
蕙娘倒是洒脱,笑了笑道:“我本就不是个做学问的,也做不了,蒙夫人大恩,只想一辈子跟在夫人身边侍候夫人,别的倒是从未想过。”
虞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想说什么,却突然咳了起来。
这一咳就止不住了,只咳得喘气不得,面色苍白。
蕙娘又是抚胸与她顺气,又端了水来与她喝,埋怨说:“夫人也要顾念自己身子,您日里劳累,眼睛也不好,这旧疾隔三差五发作,如今好不容易才将将好了一些……”
虞夫人咳了好一会儿,这一阵阵咳嗽似乎将她整个人精神气儿都抽没了,人也佝偻了不少,无力地半靠在椅子里顺气。
蕙娘小声说:“叫我说,夫人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在宫外,该是颐养天年之时,偏偏圣上就是不放您走。”
虞夫人慢慢平缓呼吸。
半晌,方沙哑道:“我现在走不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又哪能轻易离开。我若现在走了,内省这无以为继,圣上怕是连一个敢信任的人都没了。”
蕙娘也知内情,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
“其实内省这里藏书并不多,不如太清楼和宝文阁,不过倒也有些太清楼和宝文阁都没有的孤品。”
苗曼儿一边说,一边领着元贞走进藏书阁。
这些日子元贞每天来,仿佛办差点卯也似。没事她就在那间书室里喝茶看书,习字作画,闲暇之余也会让苗曼儿带她四处逛逛。
之前元贞就说手中无书可看了,闲逛时又见到这处书阁,就同苗曼儿约好,今天带她来看看。
“这些书都是我们在内书房读书时,为了练字抄下的,闲来没事就抄书,这是夫人教我们的。据说这习性内省历来有之,所以这些年下来这里才能攒下如此多,就是其中有些字写得不好,公主莫觉得污了眼才是。”
见她面上有赧然之色,元贞问:“你也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