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辞盯着眼前这扇门,听着长伍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双眸里翻涌着波涛情绪,像是深海里突起的巨浪,有席卷一切的趋势。
这会儿长伍已经掏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随着「咔嚓」一声,长伍伸手将门推开,这宅子里的景象便都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王砚辞在这一刻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如走马观花,不断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狠狠咬着后槽牙,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睛却憋得通红。每往里走一步,就离二十二年前的画面更近一步。
他似乎都闻到了血腥味,耳边有风呼啸而过,风中好似卷夹着女人的哭泣与痛苦的呼喊。他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母亲与姐姐留在他心中的声音,竟都汇聚成了尖锐刺耳的喊叫。
一下一下,像是利刃扎进他的心里。
这是一座一进的宅院,里头的院落不大,比起现如今王砚辞的宅邸显得十分局促。长伍打小便跟着王砚辞住在王家主宅,见的都是豪门大院儿,见到眼前这样的宅院模样,不由有些吃惊。
这竟是少爷儿时在长安住的院子?也忒小了!
他看向王砚辞,却见王砚辞好似已经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对身边的一切都颇有些不闻不问的架势。长伍想同他说些什么,却见王砚辞忽然加快脚步,之后竟是跑了起来。
王砚辞冲到一间屋子前,用力推开了那屋子的房门!
房门被推得直接与固定的木架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这声音将长伍都吓了一跳,他见王砚辞情绪不对,赶紧跟了进去。
一进屋,便见王砚辞身形一晃,竟是有些站不住了。长伍吓得不轻,赶紧上前一把搀扶住了自家少爷。他感觉到王砚辞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努力站稳,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去。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王砚辞的脸庞划过,他哭得悄无声息,眼里悲戚中带着滔天的恨意。他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床,突然大吼一声,像是疯了一般用力踹向了床沿。
“咚咚咚!”
一下一下,不像是在踹床,倒像是在杀人。长伍被王砚辞这副模样吓傻了似的,他当即愣了,便只觉得手中力道一松,再回过神来时,王砚辞已经站到了一旁的黑色木柜前。
他颤抖着手将柜门打开,却看见有一只小手忽然伸出来一把拽住了他!那小手力大无穷,要将他拽进柜子里!
王砚辞奋力挣扎着,却瞧见柜子的角落,小孩儿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恐惧,正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少爷,少爷!”
长伍用力抱住王砚辞,这才阻止他往柜子里钻。王砚辞隐约听到还有叫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忽然一松,再定睛看去,柜子里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小孩?
王砚辞清醒过来,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长伍见他不再挣扎,顿时松了口气,又见他双眼清明,便知他已经从魇中清醒过来。
长伍心有余悸,小声询问:“少爷,你方才怎么了?”
“我方才……看到了我自己。”过了许久王砚辞才开了口。
长伍一愣:“啊?”自己?怎么会看到自己呢?
王砚辞指了指柜子的角落:“那个时候,我就是被阿娘锁在柜子里躲起来。阿娘让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要等着阿耶回来救我。我从门缝里看到了一切,可我捂着嘴不敢吱声,我牢牢记得阿娘的嘱托,不论如何都不能开口说话。”
“那一年,我六岁。”
长伍听得鼻头发酸,眼眶也不由红了起来。他无法想象,六岁的少爷是如何在目睹了那些对他来说无比残忍的画面后,还能坚韧地记住母亲的嘱托。
他更不知道,少爷在被救出来后,又如何面对这一切。
长伍开口,有些哽咽:“我听府中人说过,少爷儿时被郎主从寺中接回家里时,有接近一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如今想想,少爷不过是稚童,又如何能经受此种打击?”
“那个畜生的脸我虽未瞧见,可他的身形,他的声音,还有他脖颈之下后背上的纹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王砚辞说着话时,声音都有些抖。那不是恐惧,是愤怒。
他看向长伍:“只要他出现,我定能揪出他!”
长伍是相信王砚辞有这样的本事的,他道:“此前少爷上书,让当年臣服大雍后前往大雍的附属国此次再派出当年的使臣,以表达愿与大雍长治久安,圣人不是同意了吗?”
王砚辞听到长伍的话,眉眼间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
长伍继续道:“这些年咱们的人已经都打听过,当年那些番邦使臣只有十余人过世,其他都还健在,此次圣人有令,附属国的国君不想得罪圣人必定会将他们派来。那些已逝之人咱们的人也去查了,身上并无纹样。”
换句话说,当年那个做下恶事的畜生还尚在人间。
“只要他活着,我便定要给我阿娘阿姊讨个公道,也好叫我阿耶泉下有知,能闭上眼。”王砚辞声音低沉,犹如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让身旁的长伍都不由打了个寒战。
想到二十二年前的惨案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之后却又像是秋风扫落叶似的几乎是在短短时间内就再无人提及,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以至于后来年纪小些的根本就不知道……可想而知,其中朝廷的手笔有多大。
长伍忍不住提醒道:“少爷,这话切不可在外提及,你的身份若是被人知晓,可就麻烦了。”
王砚辞收拾好表情,点头道:“我自有分寸。如今我是世家王家的王砚辞,也只是王砚辞。”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阿耶阿娘这些年待我很好,我也不可叫他们担忧。”
长伍明白,他嘴里的「阿耶阿娘」乃是王家族长与族长之妻。这些年族长夫人谢氏一直不知道王族长带回去的儿子并非她亲生的儿子,一直将王砚辞当自己亲儿子在养。这么多年下来,在王砚辞心中他们也早已经是他的父母了。
若不是王砚辞需要培养自己的人手,长伍觉得或许自己也不会知晓少爷的真实身份。毕竟这些年来,就连郎主都以为少爷忘却了儿时之事,早已不记得他非王家人了。
长伍在心中叹了口气,只盼着太后千秋宴后,一切事情都能了解,他的少爷也可以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不再让自己困在仇恨里。
王砚辞这会儿彻底冷静下来,便在这屋子里细细查看起来。仔细看了一圈后,他说道:“这儿当年宅子主人已经全部洗刷过一遍,什么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那这宅子咱们还要吗?”长伍问道。
王砚辞果断道:“既没了痕迹便不需要了。你叫人给笔银子给这宅子主人的亲戚,就说是没看上。但是辛苦她行了方便,算作给她的辛苦钱。”
长伍应下,决定回去就立即遣人去办。
等回到府邸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
府中的灯笼都已经点燃,倒是照得整个宅中灯火通明,很有家的温馨。但只有住在里头的人知晓,这样偌大的宅院与相同大小的宅院人家相比,里面住着的人少得可怜。自王砚辞入长安的这十二年来,府上便一直只有他一个主子,连个侍妾都不曾有。除了他这个主子,便是伺候的奴仆。
而奴仆也不算多,但因着伺候的主子只有一位,也算得上够用了。西边的院落里,倒是偶尔会有人居住,大约是主子的幕僚门生一类的,因着不许底下人过问和靠近,奴仆们也不大清楚。
王砚辞从马车上下来,便从暗处有候着的人上前,身上穿着的竟是王砚辞的衣裳。乍一看身形与王砚辞也十分接近,若只看个背影,还真是与他无二样。
那人跟在王砚辞身边,压低声音道:“路上倒是没遇上什么旁的人,只有一位小娘子似乎将属下认成了主子,跟了一段路,但很快就被属下甩开了。”
“小娘子?”王砚辞脚步一顿,“哪个小娘子?”
这位却是不认识柳桑宁的,于是只摇头说:“不认识,但属下瞥过一眼,她身上穿着的好似是鸿胪寺的吏员服。”
能穿鸿胪寺吏员服的女娘只有一位,王砚辞顿时便知道那是谁。
“没叫她瞧出破绽来吧?”长伍也知道了那是谁,立即有些紧张询问。
下属摇头:“没,她一直与属下有段距离,并未看见过属下的正脸。”
其实这人不仅背影像,若是只草草看一眼侧脸,也会觉得与王砚辞极相似。当初王砚辞培养他时,便有意让他模仿自己,就是为了某一日或许能用上。
王砚辞道:“没发现便好,你先下去将衣裳换了。”顿了下,他又道,“那女娘乃是此次考入鸿胪寺的像胥,如今就住在隔壁的百官斋。你这段时日便不要靠近东院,免得叫她认出来。”
“是!”
下属应下后便立即离开,王砚辞则继续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他当初来到这所宅子,一眼就瞧中了东院,于是将东院做了自己的起居室。这些年下来,府中各处都已经变成了他喜爱的模样,他的东院尤是。
长伍见王砚辞去过当年赁住的宅院后情绪便一直有些低落,心思一转,便想着去膳房亲盯着厨娘做几道王砚辞的家乡菜来。
于是两人半途分开,只余王砚辞自个儿往东院走去。他回到起居室,换下身上的衣裳,换了身在家中穿的常服。又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便到院中走一走,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亭台处。
亭台里还放着他的那架古琴,只是今日他无心抚琴。
正发着呆,他忽地听见有人唤他。
“王大人?”
声音轻轻柔柔,像是一片鹅毛拂过心口。王砚辞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朝着围墙处看去。果然就瞧见柳桑宁从围墙那头探出半个脑袋来。
她瞧着像是踩在什么东西上,王砚辞忍不住想,今日竟是没有爬树。
然后就见柳桑宁扭扭捏捏,踌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个……我平日里其实不会爬墙的,我今日就是有东西给你。”
这话说完,柳桑宁自己都忍不住心虚,脸颊微红。
王砚辞眉头一挑,随即便迈步朝围墙边走去,他看向围墙上露出来的小脸:“何物要给我?”
柳桑宁便伸出手,努力将手越过围墙递向王砚辞。王砚辞定睛瞧去,竟是一个荷包。针脚绵密,一看就是女工好手所制。
王砚辞有些呆住,柳桑宁居然绣荷包送给他?她这是何意?
短短时间内,王砚辞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浆糊,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正在他绞尽脑汁想说辞时,就听到柳桑宁道:“这是今日阿奴莉莉与阿克娅带来的谢礼,她们今日离开长安回呼罗珊了,特来拜谢你我。她们二人亲手绣了两个荷包,一个给我,一个托我给你。”
说完这句,柳桑宁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想着还是立即给你才是。”
王砚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竟觉得有些失落。但这种失落只有短短的瞬间,他并未放在心上。
“松手吧。”
王砚辞一抬手,便接住了荷包。他低头看了眼荷包,冲柳桑宁颔首:“她们有心了,实则不必如此。既无他事,我先回房了。”
“等等!”柳桑宁叫住他,表情看起来很是纠结,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似的。王砚辞也不急,只静静看着她。
于是就见柳桑宁憋了半天,总算是憋出一句:“王大人,你可是遇着了难事?”
第25章 被人针对了
王砚辞有些迟疑,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柳桑宁扭捏了几下,还是实话实说:“今日我去买烧鸡,见到王大人脚步匆匆,我从未见大人那般疾行过。所以猜测会不会是大人遇着什么事了。”
刚说完,见王砚辞盯着自己,柳桑宁又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想打探王大人的私事,我只是觉得若是大人真遇着难事,或许需要人帮忙……啊啊啊!”
柳桑宁话没说完,因为松开了趴在围墙上的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王砚辞下意识伸手去拉,可根本没用,柳桑宁往后倒的速度很快,只听一声闷哼,显然是摔在了地上。
王砚辞隔着围墙问:“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柳桑宁嘤咛一声,然后故作坚强道:“我……无事,大人不必担心。”
说完,柳桑宁只觉得万分丢脸,于是又赶紧说道:“我还是不打搅大人了,大人回屋歇息去吧。”
王砚辞眉目一动,明白柳桑宁只怕是觉得失了颜面。想到她在自己面前出糗,他若是还继续留在这儿,她只怕很是不自在。于是王砚辞很快做出回应:“你既无事,那我便回去了。”
等到围墙那头的确没了动静,柳桑宁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拍了拍屁股,只觉得尾椎骨处一阵生疼。她一边揉着一边一瘸一拐往屋子里走,心想她不过是想发发善心,怎么倒叫她如此倒霉?
春浓这会儿从小厨房里往外端菜,见柳桑宁走路别扭,衣服上还沾了灰土,立即惊讶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了?”
柳桑宁摆手:“别提了,今日没看黄历,有些不顺。”
春浓听她这么说,完全没往王砚辞身上想,只点头道:“还是得看看黄历的。”
一阵微风飘过,饭菜香顿时直往柳桑宁鼻子里钻。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肚子这会儿不受控制地咕噜叫起来。她也顾不上屁股疼,转身就往小厨房走,帮着春浓将饭菜一起端了出来。
饭吃到一半,春浓就听到自家姑娘没头没脑忽然嘀咕了一句:“王砚辞该不会是克我吧?”
春浓满头雾水,不知道柳桑宁怎么突然又想起王砚辞来了。但想着王砚辞是自家姑娘所在官部最大的官儿,她连忙提醒道:“姑娘,可不能这般议论上峰。若是话传出去,你这前途可就堪忧了。”
说完又郑重道:“如今你已经惹了徐家不高兴,惹了郎主不高兴。若是再惹一个王大人,将来的日子你可怎么过呀?”
“徐家应该不会对我做什么吧?”柳桑宁觉得徐家不至于为了一桩本就还没定的婚事找自己的麻烦,“我听闻徐将军心怀大义,驻守边疆期间深得民心,应该不是这种睚眦必报之人。”